他气急败坏地大喊道:“谁打的?不说是吧,兄弟们给我打。”一片杀声,拳脚像雨点般铺天盖地打过来。
东边一个伙计被打倒在地,西边一个伙计抱头翻滚,剩下的退缩到饭摊之前。
这黑汉一脚踹翻了尚君长,高举大扁担劈头盖脸拍向黄巢,这一拍若是击中,注定让他魂飞魄散。
谁也没看清这扁担是怎样跑到逍遥手里的,只见这大黑汉向前来了个嘴啃地,轰然倒下。
这一摔摔得可算是结实,大汉强撑着就要支起上身,咬牙切齿边起边说:“我不欺负女人,可我忍无可忍。”
“你,知道我是谁不?”小义方一个箭步跟进,他个子小,一式小红拳的丁步捅正击在大汉的鼻子上,这汉子“哼”的一声又趴在地上,当即昏了过去。
眼看着猛虎难架群狼,秦爷大喝一声,带着德儿、励儿冲入人群,左劈右挡三五下撂倒一片,带领贩粮的二十几个人借势反攻过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一声长鸣,“咦”飞来一人,这人身穿半臂衫无袍,下套粗布裳,足上拖一木屐,高约七尺,干瘦干瘦的,白净净的皮肤,一双鹰眼皂白分明。他带着风声立于道中,将手腕一横露出背后所负之物,是一条乌黑铁桦木板凳,便顺势不偏不倚地盘坐其上。
这还未完,他身后从各个巷口、房舍、屋顶、院落,你可以想到的和不曾想出的方位纷至沓来百余名当地百姓,他们手持刀叉棍棒、笤帚扁担一应身边的家什,把个车队围了个风雨不透。
“把二爷扶起来。”两个乞丐得令上前架起黑汉。
这汉子嘴里还自语着,“我不欺负小孩,这是为什么啊?”
“老二呀,你看你这熊样,被个丫头和孩子给欺负成什么样啦?这脸还流血了,这钉个什么玩意?”叫花头子用手拔出他脸上伤口中的异物,“冬瓜子!老二呀,是谁打的?”
黑汉看似还没有从刚刚的打击下缓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大转过身来质问着粮贩子们,“说实话,是谁打的我兄弟?”
见无人应声,他恼怒地咆哮着,“你们说这件事怎么收场?要你们几袋粮食舍不得给,还懂不懂见山拜山,遇水祭水的江湖规矩。你们这是要往洪州去,还是往潭州去啊?如果没有我们花子帮的保护,哼,哼,出了信州城(上饶),你们这些粮食能剩下麻袋片都算我臭脚七在放屁。”
仙芝陪着笑脸一抱拳,向乞丐头子示弱道:“大当家的,我们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恕我们眼拙,得罪了。”再次抱拳赔礼,转身点手向尚让吩咐着,“给卸五袋粮食。”
那边帮主轻蔑地讥笑道:“软蛋了吧?没那么便宜。早干什么去了?晚了!我这些兄弟都被打成这样了,这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都谁给出啊?五袋粮食,呸,全都给我留下。你打听打听这黑白两道,我姓姜的吃过亏吗?”
突然从车旁响起炸雷般铿锵之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黄巢迈大步走近帮主,正气凛然不卑不亢,“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些都是书上说的!”
这帮叫花子听得是稀里糊涂,帮主不耐烦地嚷着:“唉唉,秃鬓角小子,你不要之乎者也子曰子曰的,是儿子说得算,还有老子说了算啊?儿子还是要听老子的,老子说全要了,谁也不能拿走。”
他上下打量着黄巢,随后嘿嘿笑着,指着他给手下看,“这迂腐的小子样子虽不济,但很有胆识嘛。你叫什么名字?”
“黄巢!”黄巢一挺胸膛大声回答。
“我不管你是鸟巢还是黄巢,你看看我们老二这张脸,这可是张飞张翼德的后人啊,可不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他爹怕他像老祖宗飞得太高,给他起名叫拴子,可你们把他打得飞起来了,还摔成这样。他不像我,我爹就是个给人家挑粪的,生了七个孩子,病死饿死就剩下两个。你说取之有道,我向谁要道,要公平!一年官老爷,万贯不义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百姓又向谁说理去?你们出信州城往西看看,蝗虫漫天,颗粒不收,哀鸿遍地,流离失所,达官显贵哪个不是花天酒地?谁又为灾民的饥苦焦心呢?拿出来给咱们瞧瞧,你的道又在哪里?”
帮主看把愣头小子问得无语,又回身用手摸着二爷那血已凝住的脸,也不知是说给仙芝他们,还是说给自己,心痛地嘟囔着,“这伤的,就是要你二十车粮食也不过分啊,这是用什么手法打的呢?”他拈着那粒瓜子愣住了。
就听黄巢一声怒吼,“大丈夫生于天地,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你们这帮强盗,我和你们拼了!”
还没等他挥拳击出,更没等他成瓦成玉,转瞬之间一条乌黑的板凳已抵住他的胸口。“你等等,小声点。”帮主抬手示意,压住了双方的冲动。他严肃地问道:“这到底是谁射的?快说。”
“我!”义方挺身而出,“是我射的。”
“是你?”帮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孩子,“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的功力,说射他脸就射得这样准?”
听他这样说,义方倒有些羞愧地回答:“不是,我本来是射他嘴的,却射歪了。”
帮主端详着他,突然发问:“黄河灵鸠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惊呆了这其中的几个人,“我不说,我凭什么告诉你?”义方回头看着师父。
帮主顺着孩子的眼光直视着秦靖,语气突然缓和下来柔声道:“我没有猜错,这使的是弹指神功吧?”
他目光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惊悚之事,把板凳往上一举大声命令手下,“老二留下,其余人等即刻散去。”
“遵命!”当地百姓和乞丐如潮水来得快,退得更迅速。
帮主看着秦爷低声恳求道:“这位英雄能否借一步说话吗?”
秦靖看出其中另有玄机,从容跨步上前,两人近似耳语,那帮主一拱手,“在下姜宽,请问英雄,这孩子使得可是弹指神功吗?”
秦靖沉思片刻反问他,“我乃泰山秦靖,不知阁下说的黄河灵鸠和你有何渊源啊?”
帮主会心一笑说:“我能明了秦兄的所虑,不瞒你说,我和鲁大爷并无深交,只是相识的朋友,却与鲁二爷鲁寻风是过命的兄弟。想当年,黄河之上提起浊浪五友,那也是威风八面啊。老大水鹰子鲁寻风,老二钓鱼郎白可长,三哥赤链蛇薛大德,老五帆上雀陈瑶之。还有我,点水燕子柳吉辰。我们虽称作浊浪,却孤傲清高;虽图财掠货,却劫富济贫。正如我五弟说的‘行的是义,劫的是孽’。专抢贪官污吏、显贵奸商、江洋大盗的不义之财,但也深知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道理,只是抽头,绝不赶尽杀绝,多年来从未失手过。可是最后那次,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叫花头子环视远处的众人,盘腿坐在凳子上,拍拍凳面示意秦靖也坐下来,他心事沉重地接着说下去,“那是二十多年前,宪宗元和八年(813年),也是这个季节。北面的线头子放笼来说,一艘回鹘商船南下经过蒲州,我们决定劫下它的钱财。趁着夜深人静,逆水北上,那晚河上明月高悬,映入河中,虚虚实实,分外好看。我们哪有雅兴欣赏这孟门月夜呀?几条小船,二十几个弟兄,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了停在岛边的货船。我们是有备而来,却让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船上的仆役、船夫全是练家子,各个武功不俗,刚一交手就毁了我们三四个弟兄,双方都杀红了眼,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厮杀得如此血腥。仗着人多和老大的轰天雷,外面的几个高手全让我们结果了。冲进舱去,里面是一位富商打扮的文弱男子,手持障刀怒目相对,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他汉话说得还算流利,先拿出一堆的稀世珠宝,意求和解。”秦靖提醒道:“不像是正经商人,你们没有问清他的底细吗?”“这么多年的江湖阅历,还看不出里面的蹊跷吗?我大哥问了,可这回鹘人就是一口咬定是去洛阳的买卖人。二哥发现那个回鹘夫人,怀抱个婴儿,身临如此场面却无半点恐惧,她怀里隐约藏着什么东西,便上前去抢。夺过来一看是个精致漆盒,打开发现内有朱漆大印封口的书信。正当我大哥准备打开细看时,那文弱男子像疯了般,吼着回鹘话举刀向我们扑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拼命,多亏老三身手快,金蛇剑一刺给他来了个透心凉,他这就是不想活了。那信打开一看,秦老弟你说怎地?”
秦靖双目紧盯着柳帮主的脸,“写些什么?”
姜宽两手重重地拍着大腿,后悔和愤恨交织在一起,无助地接着说:“就是为了看这一眼,几十条人命啊,我大哥家破人亡,我二哥父母双亡下落不明,我们三个亡命天涯。二十多年了,我隐姓埋名,先是出走渤海国,躲在深山老林里给人家伐木头,这铁桦木板凳就是在那太白山里得到的。后来风声平息,仇家销声匿迹了,等啊等,终于听说宪宗驾崩了,传位给穆宗,又传敬宗,再传给当今皇上,我这才敢潜回老家来。”
秦爷百思不解地问:“柳大哥,能不能告诉我,那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天大的阴谋!我二哥是朔方人,懂得胡文,看完这信,和我大哥秘语后,他们两个连说坏了,这幕后势力实在太强大啦,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没说其中缘由,只是说把天给捅破了,我们商量唯有一个办法,灭口烧船。我二哥见那个妇人生得娇好,本想留下为妾,却被大哥断然拒绝,骂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惹骚。我们封了舱门点燃了货船,直到它沉没为至。原以为这样就能万事大吉,可没想到不知怎么的?未出百日就走漏了消息,噩耗相继传来,大哥全家被害,就连二哥在朔方的老家也被对方知道了。”柳帮主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听了这些,秦靖已是完全相信了对方,坦然相告道:“柳帮主,不要过度悲伤,老英雄鲁寻波还在,出事后也已隐居多年了。”他指着逍遥和义方,“那个丫头就是你大哥鲁寻风的孙女,那个孩子使的确实是弹指神功。”
这帮主用手抹了下脸,惊喜地端详着逍遥,从哀怨中挣脱出来欣慰地说:“这是我大哥的孙女,大郎的孩子,太好了!”
秦靖招手让逍遥过来拜见叔公。这一场冲突就此雨过天晴,烟消雾散了,众人相互引荐,柳帮主只说是守业的故旧,谁也没有细问。秦爷这边忙叫摊主重新添酒上菜,真是不打不相识啊,赔礼压惊好不亲近。
柳帮主看着身边的逍遥,越看越喜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忽然想起什么,十分不解地问:“众位,这大灾之年,为何贩粮涉险呢?”
仙芝无奈地回道:“用我兄弟的话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帮主还是担忧地看着众人,随手从怀里拔出面绣着一团火的三角锦旗,递给仙芝说:“兄弟,老哥哥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凭着多年的江湖交情,你把这面黑旗插在前车上,这鄱阳湖周围的朋友们还是能给我这个薄面的。还有你这粮食不能这样明晃晃地晾着,老二呀,帮他们伪装一下。”
仙芝如获至宝,小心地把旗帜卷起来藏到怀里。秦爷和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柳帮主,继续向洪州进发。
车上的伙计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酸痛在大车的颠簸中渐渐地熟睡了,只有那醒目的三角黑旗迎风招展着,那团金黄的火焰像要跳出这黑暗的囚锢,随风跳动着,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