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安二爷几个月前从护国寺回来,全然变了个人。隔三岔五便往寺里走,下人只当他看破红尘 ,半只脚踏入佛门了。
陆琮在厅堂内坐了许久,这才等到安二爷回来,他起身作揖,迎面而来的安二爷缓了步子,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琮儿许久未来,近来可好?”
安二爷诵经一宿,难免面上疲惫。不过,陆琮许久未来,今日得见,旋然来了精神。
“有些话想问问您老人家。”陆琮难得心急,直接避开了寒暄客套。
他个性谦和,很是招人喜欢。安二爷眉目英慈:“什么事心急火燎的,眼下正是用膳的时候,暂且边吃边聊。”
将近午时,的确卡在了饭点儿。他面上带着温润的笑:“也好。”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落了坐,管家趋着下人上茶,而后又传话吩咐厨房备膳。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唯独少了点什么,宅子里冷冷清清的。陆琮四下看了看,调转视线朝安二爷道:“秧秧的忌日将近了……”
安二爷缓缓吐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你若想去护国寺上柱香,早些晚些无妨,莫叫人察觉便是。”
安然死后,程颐遍寻她遗体未果,追查至今,安家、护国寺皆被锦衣卫抄了个底朝天。
那时程颐失了理智,全然不顾礼仪辈份,叫他提醒吊胆过了一阵。
殊不知,他早早将尸身焚烬,与其夫人一同奉于护国寺,就连牌位都是共用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做得如此隐秘,程颐即便掘地三尺,也寻不到她。
安然枉死,于礼于法,她都得葬于程家祠堂。他于心不甘,不想将她再拱手于人。
陆琮不置可否:“自然得避讳。只是……”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试探:“晚辈近来闻言,说秧秧还活着。我早见过她的尸身,却还止不住来问您,当年您焚烬的当真是她?”
安二爷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疑虑,陡然一怔。陆琮察觉到反常,原本只是极为渺小的念头,当下莫名伸出枝节。
安二爷却道:“我自己的女儿,如何会错认?”
事实的确如此,这事听起来荒诞,奈何疑点重重,他若不探其究竟,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他仍想试一试。倘若失败了,图个死心。他唯独做不到的,便是再弃她于不顾。
安二爷起初也有相似的感觉,他能察觉到陆琮的希冀。他也曾抱有幻想,不过日子久了,也就只剩习惯性地诵经祈福。
或许是太想她了,才会萌生出脱离实际的念头。
他不介意与陆琮分享那时的心境,“那日中秋……我在护国寺收到一份月饼,手艺与安然一般无二。”
陆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起安然的字迹,与安二爷的巧合如出一辙。
安二爷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蓦然有些失落,掖着袖子替他斟酒:“是位公子。但我很想与他见上一见,于是托那送月饼的小沙弥细心留意。没旁的,单是图个念想……毕竟,秧秧去后,一切都是经我的手安顿的,掺不得假。”
陆琮垂目不语,安二爷道:“琮儿,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她。”
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然三十一了,官途顺遂,至今孑然一身,身旁没有人照顾,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安二爷记得,他也曾与旁人好过。是个勾阑女子,眉目间有安然四五分的神采,那年安然还在,硬生生给她撞见了。
她回来对他说:“爹,我瞧那姐姐十分面善。先生何时与她好上的?怎都瞒着咱们,咱们不是亲人么?回头先生成婚,我可是要随大礼的。”
幸而她是榆木脑瓜,除非有人点破,否则别想她能意会。
被安二爷言中,陆琮倒也坦然。他私底下向安家提过亲,只是被安然回绝了。安二爷说得隐晦,她只当笑话听,那时并未在意。
料她也想不到,他们亲如兄妹,又掺了师徒关系,他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所以,旁人能明目张胆的提亲,他却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暴露了自己长久以来的龌龊心思。
说来好笑,他自认为掩藏得很好,程颐只一眼就将他看穿了。这人手段高明,偏生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叫安然围着他团团转。
他呷了口酒,目光柔软:“老爷您说得是,我心底一直有她。”
安二爷无言以对。陆琮样样都好,就是个死脑筋。
酒后吐真言,他难得直白了一回,还是对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这股劲儿用在从前该多好,那时遮遮掩掩,不敢袒露心意,叫程颐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