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上辈子没进过诏狱。据闻狱间墙壁厚八尺,阴森冰冷,上百种刑罚,进去的人,皆是苦辱至死。
兴许是太过瘆人,程颐从未同她提及。可她心里有数,他手上案子多,该办的还是得办。
尤记得,一日他夜归,避着人卸了衣冠,将浸了血的外袍丢到一旁。她愣在原地许久,直到他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将她揽入怀中:“别看,一会儿命人处理掉。”
那衣裳沾了血,他不愿她碰,应当是怕吓着她。锦衣卫明面儿上光鲜,实际呢……多的是说不出口的。
轿子缓缓落下,安然如梦惊醒。她提着裙角下去,随狱卒朝里头去了。阿竹在外头伸长脖颈瞧,直至门缝窄得看不清她的背影。
安然一路走来,脚底阴凉,耳边不时传来凄恻的求饶声,真真叫人脊梁骨发寒。她紧攥着衣袖,低头垂目,不敢乱瞧,任由那狱卒引她至里头一间清净处。
眼前是个略有摆设的牢房,除了犯人睡的石床外,还有额外的桌椅与茶具,墙角设着博古架,寥寥搁着些典籍。虽清简,在这里也是独一份的了。
“劳夫人稍等,侯爷片刻就来。”
狱卒方说完,门外来了一行人,带头的正是程颐。安然窒了窒,微微颔首。再次看向他时,他正抬手摒退左右。
她抿了抿唇,侧身退到一旁。程颐随意一瞥,抬手请她坐,她纹丝不动,立在原处,绷着神色,像是有些害怕。
他觉得稀奇,照平日对她的理解,当下该抹着眼泪哭表忠心了。她竟一本正经地沉静了好一会儿。他不禁嘲弄她:“谢夫人尊驾难移,费了我好大的劲儿。非得叫安荣受些罪,你才肯出面,免不了伤了两家和气。”
“侯爷折煞妾身了。”她紧着脖子,言语间不曾退让:“不等妾身来,您也犯不着对安荣下手。”
难得她这般剔透,倒比那些进了狱就期期艾艾哭个没完的有意思多了。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到她脸上——分明是极害怕的,却强忍着故作镇定。
审久了案子,看人也能看出些许门道来——她定是恨他入骨的。杏眸潋潋,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叫他蓦然有些失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程颐蹙了蹙眉,不明来由的反感:“夫人怎知我不会对安荣下手?”
安然贵在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愚笨,没打算浪费时间与之周旋,于开诚布公道:“妾身若甘心为安荣去死,自是遂了您的意。安荣捡回一条命,父亲那头更不会有何异议。”话到这个份儿上,她越发清明了,抬眼看向他,瞳孔里却是暗淡无光的:“侯爷打算这会儿就处决妾身么?方才那么些个人瞧着呢,只怕不合时宜。”
这丫头不忙不迭的分析一通,无甚偏差。大难当前,头脑还这般清晰,着实叫他刮目相看。
真是女大十八变,不仅样貌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就连脑子里装的都能颠过来翻个新。他以为对她了若指掌,没想到却是大意疏漏了。
若不是她这张脸,程颐甚至觉得与他对峙的是另一个人。
安然,安然……偏生唤这名字的都是犟骨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微哂,鬼使神差地上前欺近,凑近她耳根道:“我当下是不能将夫人如何,夫人何不放长远了看……你且猜猜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程颐是练家子,即便是文人打扮,奈何身子骨结实,宽肩窄腰,生来气魄压非凡,压人一头。安然被他逼得节节后退,暗自咬牙:“侯爷三思,妾身再不济,也是嫁了次辅,封了诰命的。”
“这么说,夫人是想弃了安荣了?”他顿住脚下,眼见她贴在狱壁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都说最毒妇人心,果真不假。可我还想与夫人打个赌。”
安然惊得一身冷汗,险些没站住:“侯爷想赌什么?”
程颐反剪手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赌夫人不会见死不救。”
她不明所以,但却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来,来不及细想,只听“哐当”一声,腰后的匕首出其不意落了地。
这误会就大了。
她直直盯着他,噤若寒蝉。
他竟没多大的反应,轻轻哼了声,弯腰拾起那把匕首,在手心里掂量一番,复又拔了刀鞘:“这是夫人方才在街上收的?”说着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刀刃,“单瞧着是个好物件,就是不知经用与否。”
说罢找来狱卒,将匕首抛过去,面色平常道:“拿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