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死冷千山了,她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混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体重是多么可耻。她一定要快点长大,逃离冷千山,逃离这个学校。
逃离这个家。
*
周末冷千山没再来烦她,四十八小时,在秒针转动的第二千八百八十圈,丛蕾又恢复成了一个古井无波的胖子。
当她再想起冷千山时,激愤憎恶,无影无踪,地水风火,四大皆空。
手伸进魂海里捞一捞,只捞得起一片无动于衷的虚茫。
是的,她除了拥有超出常人的体重外,还拥有超出常人的情绪自愈能力。
一个并不“心宽体胖”的人,偏偏心宽而体胖。
世间第一惨剧。
冷千山深知她的秉性,所以每次把她惹生气后,从不会来哄她。丛蕾的情绪就像龙卷风,来时气焰滔天,一走风平浪静。不过前者藏得太深,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她的风平浪静。
她这身肉就像一个黑洞,能够吸收所有的七情六欲,无论喜乐还是哀怒,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归宿——麻木不仁。
周一上学,丛丰早早起床给丛蕾煮了碗面。凌晨六点钟,天空是沉郁的暗蓝色,丛蕾坐上丛丰电瓶车的后座,轮胎被压下去一大截,风呼啦啦从她耳边刮过,丛丰挡在她前面,奈何挡不住,冷风依然吹了她个透心凉。
她说道:“爸,咱们热水器还没修好。”
“我昨天和小王说了,他今晚就来修。”丛丰闷头骑车,制服里灌满了风。
“好。”
父女俩一时无话,丛丰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可惜庸碌的生活早就打磨光了那点仅存的血性,就连知道丛蕾那个貌美如花的妈联合老领导给他戴了顶人尽皆知的绿帽子时,他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反应。两人离婚后,丛蕾她妈丢开丛蕾这个拖油瓶,和领导离开云市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
丛丰大概算是个尽职的父亲,按部就班地养着丛蕾,从不在丛蕾面前抱怨,因此也无甚表达,他对她的成绩没有太高要求,考得上大学就读,考不上就去打工,仿佛只要她穿得起衣服饿不死就万事大吉。这样看来,死水一般的爸养出一个死水一般的女儿倒是件很正常的事,丛蕾不知道她那个多情的妈当年怎么会和她爸在一起,她甚至怀疑丛丰很有可能遗传给了自己某种情感麻痹症。
丛丰把丛蕾送到学校门口,自己去停电瓶车,张叔抱着个保温瓶坐在门卫室里,丛蕾叫道:“张叔好。”
“小蕾啊,吃早饭了吗?”张叔掏给她一个馒头,“天天都跟你爸来这么早。”
厂子倒闭后,丛丰一直在一中当保安。
丛蕾谢道:“我吃过了。”
这个点学校还没人来,托丛丰的福,丛蕾春夏秋冬雷打不动,除了住校生,永远当先锋打头阵,争做一中好标兵。
“你班里门还没开,去那么早干啥?”张叔热情地叫她,“来,先在门卫室坐会儿。”
“没事儿。”丛蕾摇头,“您跟我爸说声,我先上去了。”
说完丛蕾就溜了,丛丰停好车出来看到她远去的背影,顿了顿。
教室果然还锁着,丛蕾蹲在楼梯上背单词书,学习委员住校,不一会儿就会来开门。可今天丛蕾蹲麻了脚也没见到人影,她索性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伸伸胳膊踢踢腿,一转腰,竟然又看到了上楼梯的裴奕。
裴奕诧异地问:“到这么早?”
丛蕾立马收回腿,紧绷地笑了笑,她一向到得早,裴奕不知道罢了。这两天一过,气温有所回升,但丛蕾还是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件秋季校服,将一身脂肪妥善安置,企图遮掩肥肉的蛛丝马迹。
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肯定又被他看了去,丛蕾极力抑制住心头的波澜,决定减少和裴奕的交谈,免得出丑,钥匙只有班长和学习委员有,她木讷地点点头,让他开门。
丛蕾的座位和裴奕隔着一条过道,她用余光注视着前方的裴奕,裴奕的背比竹子更挺,肩线比海岸线更平,她欣赏着他毛发浓密的后脑勺,把手藏在抽屉里,偷偷地抹护手霜。
这样静默的相处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人越来越多,班里很快就热闹起来。黎晶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神神秘秘地对丛蕾说:“你知道吗,卓赫星期五还是让人给逮了。”
丛蕾:“你怎么知道?”
黎晶晶四处看看,低声道:“贴吧上说的,初中部都传遍了。”
“喔。”
“听说打得可狠了,你知道他这次惹的是谁不?”
“不知道。”
黎晶晶迫不及待地说:“冷千山!”
“真的?”丛蕾惊讶地张大嘴。
黎晶晶赶紧说:“你小点声,别被人听见。”
说曹操曹操到,卓赫进来的时候,全班人都在假装不经意地观察他。只见他左眼青了一大块,肿得看不出形状,额头包了块大纱布,脸颊、脖子都有伤痕和淤青。
好一个猪头。
黎晶晶侧头对丛蕾耳语:“我说打得惨吧。”
卓赫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众人的注目,刘全才一进门撞上卓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没转过眼,直不楞登地盯着他看,卓赫正好找到发泄渠道,对刘全才骂道:“看你爹啊看!”
卓赫虽然丢尽了脸,但余威尚在,大家纷纷收回视线,
丛蕾也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中,没错,她和卓赫是同班同学。
她对冷千山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