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整个过程只在须臾间,但对天歌和桃小别来说却如同千万年般漫长。天歌是因为太过痛苦,整个皮肉和筋骨分崩离析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而具体,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呐喊,希望这一刻赶紧过去;而桃小别是因为震惊,她从未想到自己十多年来喝下的每一碗法饮都是通过这样惨烈的方式获得,她有一刹那的犹疑,她不清楚如果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天歌必须承受一百次这样的痛苦才能让她的妖气得以泯灭,她会不会还让天歌做她的血罐子。而且她也很疑惑,是何缘由,让天歌有如此的决心和勇气甘愿为她承受这一百次的伤害,却还能对她展露笑颜。桃小别第一次窥见了自己坚硬残忍的内心,她想就算自己褪去妖气,但那骨子里的野蛮残忍的妖性又将如何祛除呢?她疑惑着,彷徨着,好几次想悄悄退出去,就当从来没有看到这一幕。
之遥夫人看了桃小别和天歌一眼,平静的说:“血以取完,你二人暂且退下吧,我还要做法制作法饮,任何人不得打扰我。”
桃小别赶紧将已经整理好衣襟的天歌从地上扶起,二人拜别之遥夫人后就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天歌虽表面看似无碍,但桃小别知道这样的取血之法恐是伤了他的元气,必须将养几日,于是一路搀着天歌往了趣阁的偏院走去。
“真抱歉,我从未想到这些年来你要承受如此深的痛苦,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桃小别对天歌说。
此时的二人正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榆树旁的迎春花长势正好,开得满枝金黄,明媚又张扬,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二人之间,让桃小别忘了她该说些什么,让天歌忘了自己这具凡胎肉体这些年来所承受的折磨。他看着桃小别那张耀如春华的脸,突然对桃小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飞起一脚踢在榆树的树干上,然后快速的跑开了。雨后的榆树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在天歌的大力摇晃下立刻兜头洒向树下的二人。桃小别气得跳脚,一边去追赶天歌一边怒吼:“行啊,还有力气整我,看来我是不需要怜悯你了……”说道这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朝已经蹿到几丈开外的天歌喊道:“看来你的身体壮的很,根本不需要我护送,那你就自己回房去将养着吧,姐姐我还有要事要办,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此时在爰采居内,之遥夫人已经在密室内制作法饮。露久姑姑托出一方案板,其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尾五彩雷鱼,这些鱼全部笼罩在一团氤氲的紫光中,虽然它们通体仍有五彩华光闪耀,但每条鱼都僵直不动,除了微微开合的嘴巴,俨然死鱼一般。
之遥夫人掌心向下,平掌一挥,十条五彩雷鱼齐齐从案板上跃起,继而相互头靠头围成一个圈,凌空停驻于之遥夫人面前的一口陶锦绿翠魇盆之上。之遥夫人竖起二指点于眉心,双指指尖立刻升腾出一朵艳红的妖魅真火,她杏眼凝神,虚空一指,反手将真火向五彩雷鱼击去,那盘旋着口尾相连的十尾鱼立刻头尾皆动,十缕焕发着勃勃生机的雷意灵气从鱼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在半空汇集成黏稠浓重的一股光华,像流淌的水般慢慢的落入陶锦绿翠魇盆之内。待十尾五彩雷鱼的雷意灵气全部吞吐完毕,露久姑姑早已端来那口装着天歌鲜血的七彩琉璃阔口大碗,只见她像是随意的一抛,那口大碗却正好在飞临陶锦绿翠魇盆之上时停下,然后碗身稍稍倾斜,碗内的鲜血就绵延到了陶锦绿翠魇盆内。趁着之遥夫人朝盆内瞧的间隙,露久姑姑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大托盘,托盘内排放着两只白瓷大碗,而每一只大碗内都装满了鲜血,毫无疑问,那并不是天歌的血。
之遥夫人毫不迟疑的挥袖舞出一团疾风,疾风裹着两只白瓷大碗不偏不倚的将两碗鲜血一滴不剩的倒入陶锦绿翠魇盆之中。这两碗血一落入魇盆,原本只有丝丝光华闪耀的碗内顿时如油锅中倒入了沸水,几股不同的鲜血和五彩雷鱼的雷意灵气相互纠缠回旋,发出了江河呜咽般的回响和几朵耀眼升腾的电光。之遥夫人左右双掌掌心相贴重叠置于胸口,她的眼眸变成妖异的紫色,贴合的双掌掌心中也有近紫色的光芒闪动,只听她娇喝一声,双掌一前一后连续向陶锦绿翠魇盆中拍出数朵光团,原本蒸腾纠缠的魇盆内的动静渐渐轻缓,如此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陶锦绿翠魇盆之中恢复了平静,先前满满的一盆血也似被消耗殆尽般,露久姑姑拿来一个青光酒盏,将盆中法饮倾盆倒出,竟只得浅浅半盏,只见盏中法饮毫无鲜血的浓稠暗哑,反而如葡萄酒般清亮,其中还有点点如星辰般闪耀的光华,再加一层似有若无蒸腾着的仙气包裹,更将此盏法饮衬托得无比神秘。
之遥夫人轻轻吐了一口气,将双掌重又罩回袖笼中,她捏着金丝云绦的袖边整理了一番才对露久姑姑道:“端去给别儿喝下吧,记得要看着她一滴不剩的喝完。”露久姑姑微微躬身回复道:“奴下明白,请夫人放心。”说完她迟疑了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之遥夫人了然的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后才说:“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
露久姑姑赶紧低头垂目,恭敬的说:“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夫人。奴下只是不明白,那么多年来夫人都未曾让小姐看到今天的场面,何故在最后这一次取血时却要让小姐在场呢?方才奴下看到小姐一脸的惊骇,必是受到不小震动。小姐素来心无城府……老奴……老奴实在是有些不忍……”
“不忍什么?不忍让她长大吗?”之遥夫人打断露久姑姑的话,双眸看着露久,又似穿透她看向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十来年别儿和天歌日日相伴,感情日渐浓厚,我今日特意让她在场,看看天歌为她受的这100次伤痛,我就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与天歌的感情而出手阻止我……而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犹豫了也惊惶了甚至是有些许歉意,但她仍旧没有出声阻止………”说道此处,之遥夫人的脸上表情复杂,说不清楚是喜是忧,她将白皙的手从袖笼中伸出,用右手抚摸着左手指甲上的丹蔻,停顿了许久她才又继续说道:“我的别儿果然不同,她虽纯良无害但也清醒冷静,甚至可以说她是凉薄而坚硬的……这就是深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妖性……她的宿命。”
之遥夫人说完这些话后以手托腮,斜靠在软榻上,翘卷浓密的睫毛轻轻的覆盖住眼眸,她似疲累之极,不再说话。
露久姑姑躬身行了一礼后轻轻的退下,再转身离去之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仿若睡着的之遥夫人一眼,露久姑姑那张万年沉静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悲戚,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才迈着碎步离开,她的手里端着那盏仍旧冒着丝丝白气的法饮,露久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装法饮的杯盏,她相当清楚这碗法饮的珍贵,一想到那另外两碗鲜血的出处,露久的心里就变得沉甸甸的,似有万钧的巨石压迫着,让她整个胸腔内都是浊气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