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响起的声音倒是清脆明亮,车内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今日有此一遭已然是意料之中,但是这个发声的却是个意料之外。
难不成情况有变?
阿念小身子一动,抢先将帘子挑开,外头明亮的天光下一名俊俏青年抱着双臂,一脸睥睨地挡在了马车前,杏仁一般的眼睛满含着讥诮:“哟,这是哪位显贵的马车啊,华丽如斯。撞了人还这般神闲气定,有没有点礼貌啊?”
萧靖端坐在车厢内,前边有阿念,还有半个钱字桥——钱字桥把身子探出了车门,正好将他挡在了阴暗处。
青年的脚边地上坐着那短衣粗褂的老汉,两只箩筐东一只西一只,几张菜叶子也落进了尘埃里。老汉正捧着膝盖哆嗦着嘴角嗷嗷呼痛。
“老伯,不用怕。”青年朗声安慰老汉,“虽然大赫没有交规一说,但是驾车撞人说到天上去也是理亏。”
钱字桥嘿然一笑,从怀中掏出纸笔,不顾朱唇染墨,将笔尖放进嘴里咔咔咔一阵咬,开始描画起来:“能将男装穿出这般风度,閭都城里除了烟然郡主,她算第一个。哦,不对,烟然郡主穿男装纯然是一个刚劲,她倒是……”歪头想了一想,“英气十足中平添了几分不羁,啧,喜欢。哎,只是京都有这样一位巾帼我怎么不晓得呢?”
“咔咔咔。”有什么在响。
“什么声?”钱字桥停笔侧耳,片刻,揪起阿念耳朵,“阿念,你骨头裂了?”
阿念使劲拍了他一巴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骨头才裂了呢,浑身上下全裂了。”
钱字桥微微侧目:刺客而已嘛,就算两个,又怎么样嘛,还把手攥得咔咔作响的,有必要吗?
“怎么回事?”萧靖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眸光淡淡,从青年玉色的袍子上一扫而过,落在了老汉的脖颈处。江湖传言,东川大陆最了不起的易容大师有两个,一是东蓬秦傲,一是西壁迢召。这两位的易容之术简直神鬼出没,每次出行皆是不同面貌,是以,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眼前这“老汉”只瞧面部倒也到达了易容的巅峰,然而毫厘之差却终究露了破绽。他那耳垂之下,衣领之上的毫厘之地光滑紧致,全然不是脸上褶皱横生之人该有的肌肤。识人看眼,辩功夫听气,这“老汉”虽抱着膝头做苦痛状,却掩不去常年练武之人气息沉稳浑厚的特性。
是个高手。
“回主子,我驾车走得好好的,这位老伯突然就摔在了车前,我,我也不知道……”小甲确实有些懵,铜雀街向来繁华,马车经过此处都是缓慢行进,不该撞着人的,可是这老伯……说实话这老伯是怎么摔在马车前头的他实在没看清。
“送老伯上医馆,再联系他家人,该如何赔偿如何赔偿,该如何照料如何照料。”萧靖声音依旧淡然,眸子却在暗处微微敛起,不动声色地将阿念拽回车厢内。
阿念退开后,他与外头天光明亮下的青年只隔着半个钱字桥。青年姣好的容颜就这样明晰地映入了眼帘。
方才他的视线只能看见青年那一片玉色袍角,此时却能将其清清楚楚看在眼中。中等个子,纤瘦身量,虽然将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小脸之上明眸皓齿,掩不住女儿家的娇柔美丽。
不可否认,眼前这张脸精致如斯,堪称美人,奈何比起梦回千遍的模样,那一颦一笑一嗔一娇,更能牵动心弦。
奈何,奈何。声音虽像,容貌却是天差地别。
“斯人已去,岂能回魂。”他暗自嘲讽,作势放下车帘。
“哎。”“青年”下巴一扬,微微歪着脑袋,唇角轻挑,眉眼分明含笑,却好似气势万千。
“哐!”有一把重锤落地,击中心扉。曾几何时,天光灿烂之下,她亦是如此这般扬着下巴,歪着脑袋,轻挑唇角,抱着双臂瞧着他。这神情犹如一把烙印,将他的心脏嗞啦嗞啦烧出好几个窟窿,漏着风地疼。
放帘子的手顿在半空,午夜梦回都是那么清晰的容颜,渐渐与眼前这个秀发高束,佩戴着银色发冠的身影重叠,重叠,再分开。
一颦一笑间皆是前尘如潮,汹涌入胸。萧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圈,发涩的咽喉顿时被酸涩扼住,久久不能发声。广袖下修长手指渐渐拢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樱桃红唇张合之间,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渐渐模糊的双眼,眸底只有那冲天的火光,还有谁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那就先送医馆吧,不过我要与你们一道去。万一你们半途将人丢下,老人家找谁去?”她回首就去扶老汉,手指刚刚触及老汉衣袖,却有一阵劲风刮过,身子一轻,再落地时已经离老汉三丈开外。
“你……”她惊讶地指了指近在咫尺,俯首看着自己的萧靖。
“你……”你不记得我了么?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有太多的话堵在咽喉。两个人同时惊呼一个你字再无下文。
“喂,你这人什么毛病啊,拉我干什么啦。”她奋力甩了一甩,没能甩脱萧靖钳制的手腕,“不是说閭都规矩森严,不宜拉拉扯扯吗?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你……”他微微俯首,望进她的眸子深处,那里除了惊诧和不解,再无其他。
“你什么你,个子高就了不起啊。”见用手甩不开,她干脆上往他腿上踢了一脚,又是一脚。
“个子高就了不起啊?”曾几何时,有个人攀着他高举着风筝的手臂,气急败坏红着脸儿娇嗔。
“撒手,快撒手。”她还在挣扎,全然没有注意脚下不知哪来的一颗石子。
“什……哎。”脚下一颗石子一滑,较弱的身子往后一倒,柔软的腰肢恰恰贴在温热大手之上。
“小心。”他手掌抚上柔软的腰肢,柔声道,低垂的眉眼间不自禁地染上一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