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年,冬。南唐李景达率军攻占寿州,副将许文稹、边镐在紫金山立寨,修筑起甬道通往寿州城通粮运,城防牢固,竟有久驻之意。寿州,本属淮南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以后,忠正军在此建立蔡国,辖寿春、六安、霍邱、霍山、盛唐五县。显德元年,蔡向大周皇帝进贡,自去帝号,只称国主。此次遭难,蔡国国主逃往寿春,求救于周。柴荣得到战报,命陇西定难都督长孙思恭出兵解围。长孙思恭接到旨意,上奏称“寿州非我大周领土,仅为藩属国。然周唐已有协约在先,若贸然出兵,徒费粮饷,亦必重燃周唐战火,致生灵涂炭。”竟拒绝出兵。奏疏呈至文德殿,柴荣沉吟许久,又命内侍发还枢密院,令枢密院会同六部就是否出兵救蔡议一议,三日后重拟一份奏上来。
接近岁末的开封府,从曲院街到马行街,各家商铺皆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春联、春花、丝棉、食材、炭火,一应俱全的年货市场将每家每户出门采办人的脸上,都堆出了满满的喜气洋洋。在榆林巷的西边,有家卖茶的作坊,青砖黑瓦的高墙,一块牌匾上写着“桑家瓦子”四个字。前厅摆放着各式的茶饼、茶膏、茶末、茶叶,供来客挑选品尝,后院则火炉、簸箕、碾盘等应有尽有,是掌柜制茶的所在。从后院西侧的小门再往里走,便是一处精巧幽静的庭院。赵匡胤早年间将此处购置下时,原本是想让诸“结社”兄弟们有个落脚之处。而今,他的官职越做越大,从前与他一起捉鸡斗狗的那帮“结社”兄弟们也都争了个官家身分。朝堂之上,避着“结党”的忌讳,彼此间见面不闻,便将此处当作聚会议事之处,甚为隐秘。
匡义最近由于宫院扩建工程异常顺利,图纸测划、建料采购都一一到位。在御前颇为得脸,柴荣赞赏了几次。赵匡胤也有意栽培这位三弟,便时常带他到桑家瓦子聚会,几次下来,也成了熟门熟路的常客。
这一日已是腊月廿二,早间下了一场急雪。过了晌午,又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赵家兄弟陪母亲用过午膳,便溜达着到了桑家瓦子。推门进去,只见石守信、张光翰和赵彦徽三人已经在里面,围坐在一个黄铜火盆边,一旁的几案上茶渍俨然,想来已经喝过了几巡茶,久候多时了。
“大哥,这长孙可给我出难题了。他一个‘藩属之地不足以用兵’,明摆着是要护住自己的陇西军。圣上让枢密院议一议,大伙都傻了眼,范质又点了名地让我成文,我这下笔可千难万难了。”张光翰在枢密院任同知平章事,最擅笔墨,为人圆滑讨喜,伺候着一帮不点头不表态的老官爷,竟也十分得体。但这次事关重大,怪不得他犯难,一见赵匡胤便急忙讨要主意。“明日可就是限期了,再不呈奏上去,我还能多一条违旨的罪。”
匡义一边帮赵匡胤解下挡风雪的玄狐斗篷,一面笑道:“不是让会同六部议处么?看看他人是什么意见?”
“议了三天。谁也没个定主意,今天说该出兵,明日又改了,成不了合议,上头的怒火下来,还是得执笔的人挨着。”张光翰白胖的圆脸上配着两道愁眉,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你自己是什么主意呢?”赵匡胤翻阅着桌案上厚厚的笔录,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张光翰迟疑了半晌,似乎在拿捏措辞,又似乎难以开口。
“这里都是自己兄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忌讳的。”赵匡胤的温言像是鼓励,也像是一种煽动。
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寿州,掐着长江的口道,往南是南唐首都金陵城;往北到陇西,关联着燕云十六州;往西,则像一柄匕首,直指开封。这样的要地,柴荣早就想纳入囊中,但一直苦无机会,况且寿州城北面是防备严密的淮河,南面又隔着突兀峻拔的紫金山,东南则被长江阻断,易守难攻。只好靠着恩惠赏赐与蔡国交往,堪堪守住东南的门户。这次南唐出兵,恰好给了柴荣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借口,却被另有算计的长孙思恭给坏了。然而这期间的关系,任谁也不愿当众说破。
“若是能打……自然是上策。”张光翰犹豫着说,“纵然费些银钱,但若是拿下寿州,便能把南唐逼在长江以南,从此不再成患。只不过,这仗艰难,长孙必然舍不得让他的陇西军出战,何况……”
“何况一旦寿州归了我大周,他长孙思恭便成了没壳的乌龟,难在陇西拥兵自重。”石守信是个急性子,耐不得张光翰吞吞吐吐,索性将这“难言之隐”讲了出来。
张光翰看了石守信一眼,颇带一分感激,接下来的话也容易说了:“只不过如今摸不清圣上的心思,是要‘稳’,还是要‘裁’?长孙家在陇西经营多年,朝中更是多有其党羽。我担心若贸然奏议,得罪了长孙事小,做了替死鬼可就冤枉了。”
赵匡胤当然懂他的意思,圣意难测,他自己也不敢十足把握柴荣的想法。机会是难得,但时机对不对呢?若是以强旨要求长孙出兵,一个不慎,逼反了陇西军,那开封就腹背受敌了。他拾起一根火棒,一下接一下地拨弄着火盆里炙热的炭,火棒击打在火盆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一阵热浪涌起,不大的茶室里众人都摒着呼吸,悄然无声。
这种沉寂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匡胤突然一下子觉得头脑通透了。若是呆在人臣的位置上去揣测圣意,那自然千难万难,若是将自己当作人君呢?坐在那把金龙雕制的位子上,该怎样考量呢?这等“大逆”的想法从前只是隐隐然藏在心底,此时却清晰无比地浮现了出来,连自己都被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