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年初一,大夫出诊的费用额外高,赵匡胤少不得多陪几句好话,又亲自送出门去。刚转身,宫里申斥贺氏“殿前失仪”的喻旨便到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内侍王公公尖着嗓子读完喻旨,便对着满院子跪拜的人傲然地做了个起的手势,手心向上。赵匡胤明白这是索要贿金的意思,便朝赵志使了个眼色,将王公公请到内室喝茶,顺势递上了一包沉甸甸的黄金。
王公公掂量出了礼金的份量,面色立刻和缓了许多,笑道:“赵大人,这可不是咱家有意寻您的晦气,实在是皇贵妃发了大怒,连陛下也惊动了,这才命咱家来传旨,您可多包涵。”
赵匡胤笑得爽利,挥手道:“大过年的还劳动公公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拙荆,身子弱,又怕缺席觐见,失礼于娘娘,便硬撑着去,没想到竟然当殿昏倒,实在是弄巧成拙。”
王公公笑得阴侧侧,道:“可不是嘛,还偏偏在长孙皇贵妃一说完再得龙裔的喜讯之后,哗啦,人就倒下了。搞得大伙手忙脚乱的,皇贵妃冷冷清清地站在那,连一句恭喜都没听见,这换谁遇上了这等事,不得恼火呀。”
只是听说贺氏在朝见时晕倒,此间细节赵匡胤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觉得背心阵阵发凉,脸上却笑意如常,连连赔罪,又问道:“这旨意是出自陛下,还是出自中宫。”
王公公淡淡地瞥了赵匡胤一眼,道:“命妇在后宫出的乱子,自然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责令赵贺氏闭门思过,等过了初七,再到宫中领罚。”王公公的眼风似冰冷的刀刃,低声道,“咱家去接旨的时候,皇上、皇后、皇贵妃可都在,皇贵妃娘娘可都哭成泪人了,皇上亲口说必要严惩。赵大人,去皇上跟前求情这条路可走不通呀。”
赵匡胤一怔,唯唯点头称是,犹豫道:“拙荆身体实在是不好,这严惩……”
“不过是罚抄经诵佛之类的,诰命夫人总不会挨板子的,赵大人尽可放心。”
赵匡胤哪里放心得下,忙道:“这……恐怕拙荆的身子也吃不消。”
“嗯?!”王公公尾音拖得长长的,“宫中太医给夫人请过脉了,说是无碍。赵大人,你若是太过维护,皇贵妃娘娘这口气咽不下去,这事可不能轻易算完呀。”
赵匡胤见状,知道再说也是徒劳,只好连连拜谢,恭敬地将王公公送出了门。
夜色如墨,沉沉从苍穹之上蔓延而下,星月都不见。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申斥,府中原本欢喜的气氛都消散殆尽,连前堂彻夜透亮烛光都黯淡了许多,一如众人惴惴不安的心情。赵匡胤负手踱步,一面思索着,柴荣下定决心要除去长孙氏,紧接着便宣布长孙贵妃有喜,擢升皇贵妃,又封长孙思恭魏国公的头衔,这极致的恩宠荣耀几天之内便赏下了,为的不过是稳住陇西军心。长孙思恭得了公爵衔,按例便要进京受封,杀机便在此处。可他素来跋扈,究竟肯不肯离开陇西,皇上其实并无把握,只好用他女儿的身孕和位子来稳住他,诱他进京。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无论皇贵妃如何无理取闹、寻衅挑事,皇上一定会纵容她。看来,眼前的这场祸事,是避无可避了。
赵匡胤朝贺氏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漆黑的尽头,是一粒暖黄的灯火。他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将家人护在身后。在解忧出现之前,他甚至愿意放弃心中宏图,甘愿做一名碌碌无为的武官,也不要再置贺氏于风口浪尖之上。然而,她还是无辜地再次被波及到,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而他的双手连伸出去维护一下的力量都没有。赵匡胤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想将胸口的憋闷放出,却牵得心里灼灼疼痛,恨得切齿。
纤细的月光将东边的天际撕开一角,逸出清冽的白光,落地成霜,也使人头脑清明了许多。赵匡胤又独自转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酥麻,才往解忧的小楼而来。
解忧本已早早歇下,见赵匡胤进来,便取了件赭红撒花的暖袄披在肩头,吩咐芳儿往火盆里重新添了碳,沏上热气腾腾的茶给赵匡胤,又寻了个银质暖炉敛进袖中,方才凝笑望着眼前这个愁眉微蹙的男人。
赵匡胤抿了一口香茶,歉然笑道:“你今日歇得早,倒是我冒昧了,扰你清梦。”
解忧温言道:“不妨事。天气冷,吃过饭便觉得有些倦了,瞌睡了一阵,现在已经醒得透彻。官人急着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匡胤点点头,将袖中捏了许久的诏书递予解忧,一面解释道:“赶着宫门下钥前送来的,说是皇贵妃动了大怒,过几日还要召见入宫,另行议处,夫人这身子……”语末的担忧,溢于言表。
解忧细读完,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病重昏厥当不当得殿前失仪尚且两说,又只是命妇朝拜,不是什么礼法大典,何故要下旨申斥?还有什么议处?”
“说是皇贵妃的意思。”赵匡胤便将王公公的话转述了一遍,而皇上要办长孙氏的话,他斟酌再三,一时也拿不定要不要透露给她。
解忧沉思了一晌,缓缓道:“长孙贵妃性子张扬,也是跋扈惯了,如今仗着身孕,硬要欺负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皇后与她素来不合,又极重视自己的贤名,这次却与皇上对她一味的纵容,倒是蹊跷。”
“也许是南面的战事还要倚靠长孙家吧。”赵匡胤含糊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