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几日后清晨,在一个自己之前从未来过的寝宫中。透过轻薄的纱幔,这间南向的寝宫布置得古朴雅俗,空气中也透着一股淡淡的旧时暗香。她躺在一张雕着枯藤葡萄的八尺步床上,摆在床头的香炉是描着金线的青花玉瓷,淡蓝色的花纹像缕缕波光,也像盛夏树影,盛着那袅袅腾飞的绿髓香,吸进鼻中,便是说不出的舒服。正对床榻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书画,画的是一丛芦苇和两只飞鸟,芦苇杆上落着少许的积雪,飞鸟则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画面灵动鲜活,气韵不凡,便是看惯了名家手笔的解忧都觉得精神为之一爽。赶忙去看那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不拘一格,写的是:“雪芦空摇江东泪。”
解忧心中默念了几遍,心里对这里的主人倒是猜到了三分。不多时,一位身着雪白色的裘袍的女子从外室缓步进来,幔带轻裘,半幅石榴色的罗裙带起香风细细、淑质艳光,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姑娘手里端着一碗药。见到解忧站在室中,竟露出几分惊奇。
未等开口,解忧连忙敛袖行礼道:“解忧拜谢秦妃娘娘救命之恩。”
只是略略下蹲的姿势,却牵动着内脏巨大的疼痛。秦妃笑吟吟地将她扶住,温和道:“昨夜吐了一夜的湖水,怕是心肺都吐伤,还弄这些虚礼作甚。”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着熟捻地再熟不过的老友,使人浑身说不出的自在舒爽。解忧微微侧首,扶着椅柄便坐下了,窗前的那团鲛绡帘幔将耀目的光线裹成了柔和的模样,似流水一般倾进屋来,将这香室美人的模样熏染得竟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秦妃与解忧相对而坐,却扭头对那绿衣女子笑道:“卓儿,你可输了。京羽的医术你可服的?”
那卓儿一脸沉闷的模样,愠愠道:“救上来的时候,连鼻息都没有了。谁知道京羽使了什么法术,竟然救活了。”
“愿赌服输,那这一个月你得由她试针试药。”秦妃嫣然一笑,三春花色就此黯淡。
在卓儿眼里,也只得了闷闷的一声“嗯。”
待解忧将药一饮而尽,卓儿低沉着脸,收拾了出去。秦妃才递了一杯清茶过来。解忧端起茶杯,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舒展开了身姿,正躺在杯底,像美人眼,像美人唇,解忧轻轻抿了一口,清润入喉,回口确是甘甜的滋味。不禁赞道:“好茶。”
秦妃笑道:“这是江南的翠螺,虽不名贵,好在清润不腻,回口甜润,最适合压一压饮完药后舌尖的苦涩。”
“这茶叶也饶有趣味。”解忧看着那或卷或舒的茶叶,赞道。
“江南人饮茶,倒不爱那些茶饼、茶膏、茶末之类。只将当年最鲜嫩的叶芯儿,炒干封存,沸水冲泡。虽然味道寡淡了些,却不失原味。只是怕娘子不习惯。”秦妃的声音如黄鹂婉转妙曼,听来尤为舒服。
“确实比那多味杂陈的茶膏更显朴质。”解忧轻轻地转了转茶杯,江南往来商贾,从前在永乐楼时,也认识不少,从未见他们这般饮茶,解忧想来这兴许是秦妃自己的习惯吧。
“不过你还是别喝太多,前日在昆池中,想是多少水也喝饱了吧。”秦妃玩笑道,“不过今日这煌煌宫中,还有心思品茗聊天的,恐怕也只有着昆玉殿了。”
解忧微微愕然,细细打量面前这位绝色佳人,若凝脂的肌肤上天然隐现着淡淡的红晕,云发丰艳,蛾眉皓齿,小而翘的樱唇间萦绕着一股如兰的雾气,将从窗格里渗进来的阳光缠绕着,扑腾扑腾地,又飞走了。在她的想象中,这位传奇般的秦妃,该是凌然高傲的女子,凭借着那傲然人群之上的容颜,便可让至尊天子拜倒裙下,可她偏偏如此生动有趣,笑脸盈盈。见了她,心中的烦恼愁丝无端便消了大半。或许,这样的性情,才更是上上之品。解忧心里竟生了几分自惭之意。
见她怔怔,秦妃指着丢在一旁的一个黑布袋子,笑着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花瓶、玉如意、首饰、首饰盒,长孙妃为了害你,可没少下本钱。沉甸甸地这么一大包,可难为卓儿,捞你的时候,还得捞上这么多东西。”
解忧略略一看,脸色便不好了。柴荣前几日刚刚赏赐下的那柄玉如意赫然其中,再一看袋子当中珍稀古玩、金银首饰皆是世上难双的珍宝,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袋子。想必长孙妃打算用此物将她陈尸湖底,顺便再栽上一条偷窃的罪名。解忧苦笑道,“拿珍宝当陈尸石使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长孙妃了吧。”接着又起身对着秦妃深深拜下,“若不是娘娘施救,解忧此命已休。大恩不敢轻谢,今日且先受我一拜。”
秦妃见她当真拜倒在地上,忍不住笑道:“晚了。”
“什么晚了?”解忧疑惑。
“救命恩人是卓儿,是她不论昼夜的守着景福宫,又跳进方才你不拜她,现在来拜本宫,岂不是晚了。”秦妃脸颊上漩起两个轻巧的梨涡,里面藏着无限的笑意,“再不然,也该谢京羽,把你救回来她可是一夜未眠,现在还在房里补觉呢。”
解忧微微一愣,道:“两位姑娘的辛劳,自当拜谢,但若非娘娘用心,哪里有我的一条活路呢。”
“说到用心,那便更说不上了,”秦妃轻扫了她一眼,悠悠淡淡地说,“赵将军拜托本宫的这个人情呢,娘子回去了可得给本宫好好说说,才没他说的那般轻松呢。长孙妃是出了名的心毒手快,若不是卓儿机灵,先吓退了那两个侍卫,本宫今日都不知该怎么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