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相信解忧能够处理妥贴,他便也无谓插手。更何况这段时间,张令铎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了数次,却从不敢去找解忧好好说话。看今日的架势,解忧是有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索性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我家夫人久病榻前,这些年京中大小聚会,从来都是携解忧前往。你的婚宴,若不带她来,反倒惹人瞩目。至于她恨不恨你,我没兴趣,也从未问过。她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但她终是以我妾室的身份来参宴的,总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赵匡胤的说法非但没有缓解张令铎的紧张,反而使他越发担忧不已。连接下来的迎客也变得几分魂不守舍,甚至弄错了几位前来贺喜宾客的品衔职位,终于主要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张令铎方才偷了个空隙,溜到花厅去寻解忧。
花厅是家中女主人平日休闲小憩与招待闺友的地方,今日大喜,锦柔等在房里,这里便由贴身伺候的两位嬷嬷招待宾客女眷。转过花园,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绽满了深红浅绿的花蕾,暗香袭人。两旁蜿蜒的走廊上,悬着纱帘,身份高贵的宾客女眷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这冒失的新郎。
张令铎心里愈发焦急,寻了几处都不见解忧的踪影,鼻尖都急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前厅,待行礼完毕后,再来寻解忧,突然身后隐约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转身处,微风徐徐,牵起纱裙轻柔的裙摆,是解忧似喜似悲的面容:“你是在找我么?”
多年前,他们初相见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指挥使,她是名满京师的青楼美俏娘,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继而相识,然后相恋,以为会一生相守。没料到此时相逢,竟是在自己的婚宴之上。张令铎顾不上感怀,拉起解忧的胳膊,快步转进了一旁的花径,三转五绕,到了僻静处的书斋里,关上门,才发现方才走得急,解忧腿伤牵动,正跌坐在地榻上,捂着腿,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他听说过那场大火,解忧伤了腿,但看她平日行走无异,没料到竟是一生难愈的大伤,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怜悯,连忙蹲下来,“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方才走得急了,你的腿没事吧。”
解忧看着他着急而慌乱的模样,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悯的笑,“将军只是要因为走得急要跟我道歉么?”
张令铎像触到蛇一般,猛然惊开,面上的神情带上了三分戒备,颓废地哀道:“翘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解忧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所有的光鲜都瞬间凋落,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懊悔。她甚至一丝的后悔,何必尝试去报复他,这根本得不到没有一丝的快乐。但终归是他欠她一个说法,若不亲自来讨要,岂不辜负了自己的苦难。半晌之后,她淡淡开言:“将军以为我能做什么呢?是在待会婚宴上大吵大闹,将彼此旧日情事公众于世,让你成为被众人唾弃的负心之人?青楼欢场,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地方,即便我拿出证据凿凿,又伤得了将军半分清誉么?”
张令铎结舌道:“……翘翘,你知道,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若不是真心相恋,我今时又何必心虚至此。”
解忧笑得凄凄,“将军在心虚什么?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人生大喜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心虚难过么?”
有什么心虚难过?那日自己的行径是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的噩梦。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一夜之后,恍然醒悟,灵魂深处,也不过如此龌龊。张令铎定定地看着她,她知她性情执着,如今步步紧逼,若不追问出个结果,势必不肯罢休,只好深叹一声,逆着光在面前坐下,耀目的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明媚的光晕,面容却深深地浸在浓浓的阴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能接受那夜我带着珠宝走了,而将你留在了火里。但其实这三年之中,每时每刻我都希望能够回到那时,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在每个噩梦惊醒之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带你走。我甚至迷上了巫蛊之术,在夏州,我求遍了所有有法力的巫师,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我重新回到火难那一夜,将你带走。我想,若是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幸福。但是,无论巫师如何催眠将我带回那一时刻,我总会在做出抉择前惊醒过来,这已成为我绕不过的心魔。只是当我在上巳节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即便再让我回到当时,我心里作了再大的决心要选你,最终带走的仍然会是那一匣珠宝。”
解忧的脸沉静得像一滩秋水,带着些许黯然的悲伤,藏住了心底奔腾翻涌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丝不动,像一具石像,张令铎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解忧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既然已经将自己丑恶的一面撕剥开,他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这并非是觉得你比不过那一匣珠宝的价值,相反,我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得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但这事后的慷慨并不能取代那一刻的贪婪,这就是人性。”张令铎跪在了解忧的面前,“翘翘,我不愿意再欺骗你,你恨我,你怨我,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宁愿听到我说我错了,我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你。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不再骗你,贪婪是写进我骨头里的性格,是我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烙印,当我看到那一匣子珍珠,在火光下散发着媚人的光芒,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但这仍然抵不过我内心里渴望将那笔天降横财占为己有。我没有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做出来选择,但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张令铎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头顶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一顶龙衔珠冠随着他的身体微微发颤,那粒硕大如丸的东珠折射出的光芒果然温润媚人。
他在回京之后,有无数此冲动想找解忧说明一切,但最终他还是怯了。他不是不敢面对解忧的质问,但他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面对赵匡胤他可以痛哭流涕、忏悔不已,但面对翘翘,他唯一能做的忏悔就是将自己赤裸裸地剖给她看。
这一刻的沉默像是过了一世,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屋外喜乐阵阵,间杂着醉酒兵士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屋内熏书用的檀木香雾袅袅腾空,孤独冰冷地萦绕在两人之间,仿佛时间也就此凝滞成胶,一层一层像是蚕茧一般困住两颗生动的心脏,费力也难以挣脱。一个期待救赎、一个期待释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两人接下来的人生,谁也无法走得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