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弈棋终得重见天日,当他看见眼前身负机甲、背扛大刀的赤炎蛛姜承之时,果然没有认出,此人正是昔日风度翩翩的书生姜小橙。
两人久别重逢,却没有功夫把酒言欢,尤弈棋要去救十方筠,姜承则要奔赴蒙日城,还乌日娜的人情。
几天之后,十方筠最后一次出现的塞城,原本晴空万里却突然响起了霹雳,暴雨跟着就倾注下来,雨打青瓦,就像是有人在敲击奏乐一般,只是没有人想到,这竟会是一支死亡之曲。
此时,塞城的狱曹木仁正路过城郊一处土坡,大雨瓢泼,他只好躲进土坡一间的小茶铺。
这个小茶铺平日里是供过往客人歇脚的,铺面不算太大,这时候早已挤满了躲雨的路人。
人们咒骂着该死的天气,相互打招呼,一时间好不热闹。
有相识的人给木仁让了个靠窗的座,木仁一边跟他们应酬,一边随意往窗外看去,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正在坡,浑身下都淌着水,衣服和背的包裹已完全贴在身,但他好像并不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
在这样的疾风劲雨中,路早已泥泞不堪,一脚下去,鞋子都会拔不出来,而年轻人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而是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前进,没有丝毫迟滞。
突然,从远处奔来一匹健马,雨点打在骑者身溅出朵朵水花,马蹄翻飞溅得泥水四散。
转眼一人一马已掠过年轻人身边,在茶铺前停了下来。
年轻人从头到脚全沾满被马蹄溅起的泥浆,他也不生气,笑一笑,边继续走,边用手擦着脸的泥。
那骑者穿着件簑衣,斗笠戴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他好像并不准备下马,只是欠起身子,向来路张望。
少顷,路出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两匹骏马在雨中飞奔,快到年轻人身旁时蓦地放缓速度,终于停了下来。
车夫将车帘掀起一条缝,车中人好像对那年轻人说了些什么,年轻人摇摇头,车帘掀得更高了,从里面递出一样东西。
年轻人接在手里,手颤抖了一下,车帘随即落下,马车继续前行,也在茶铺前停了下来。
那骑者迎去道:
“风雨太大,夫人,在这里歇歇吧。”
这句话清晰地传来,让茶铺里喧闹的人群全都一震,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漫天狂暴的雨声已经让满屋子的人说话都要喊叫,而这个人的话音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车帘一动,一只手探了出来——雪白的手,被雨水一淋,隐隐泛出青玉一般的光彩,长长的指尖越发衬出纤弱细致的手腕。
木仁心中一窒,竟想要去扶住这只弱不禁风的纤手,他看了看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大家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
雨,好像也变得小了一些。
“三爷,相烦你赶一赶好吗?相公该等急了。”
帘中响起了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这句话仿佛轻轻袅袅地被雨声淹没,又似散出一缕幽幽的哀怨……
骑者不再出声,一提缰绳,纵马奔向前去,带着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帘中女子惊鸿般一现既没,却似遗下几缕清香,悄悄将众人包围,一时间,一屋子的人依然静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有人发问。
“这是谁家女子啊?”
“看样子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是不是查干城主的女儿?”
“查干城主好像没有女儿吧?”
“那一定是官眷。”
众人议论纷纷,将屋子重新淹没在人声之中。
“她是筠竹山庄的慕容夫人”
木仁回首沉声道。
“啊?木仁大哥,你认识她?”
木仁摇摇头: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马车有筠竹山庄的‘筠’字印记,并且那骑者又称她作夫人。”
众人恍然大悟,新的声浪掩了过来:
“听说慕容夫人是个大美人。”
“是啊,不过听说她出身不是很好。”
……
木仁将目光投向窗外,脑中悠悠地想:
“这么大的风雨,她为何要急着赶路?”
木仁的目光又落在坡的年轻人身,他居然还立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微笑。
木仁这才看清,年轻人手中握住的,是一把伞。
雨幕越来越厚,渐渐连这年轻人的身影也模糊了。
窗外,狂泻的骤雨直欲将小茶铺冲倒,铺天盖地的水声压倒了一切,什么也听不到了……
十天之后,木仁再次看到了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刚从胡记棺材铺出来,就看见那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把伞,走进了晴雨居伞店。
不一会儿见年轻人出来了,木仁迎去问道:
“这位朋友,你从何处来?”
“我从来处来。”
“往何处去?”
“……”
“朋友,你应该是要去筠竹山庄吧?”
年轻人的眼扫过手中的伞,回到木仁身:
“筠竹山庄的‘筠’字标记很特别”
木仁的目光深沉起来:
“这里没人不认识这个‘筠’字,送你这把伞的,正是筠竹山庄的慕容夫人。”
年轻人没有答话。
木仁拍拍他的肩:
“走吧,我今天也要去筠竹山庄,正好同路。”
天又开始下起雨来,年轻人顺手撑开伞,水红色的纸伞绽放在雨中,一种令人惊心的艳,龙飞凤舞的“筠”字直欲破纸而出,格外醒目。
两人默默地并肩走着。望着漫天雨雾,木仁长长叹息了一声:
“慕容夫人心地善良,可惜走得太早了。”
纸伞应声抖动了一下,一股雨水顺伞流下,打湿了木仁的一条胳臂。
木仁一惊,正好迎年轻人那苍白错愕的脸,他举起手中的香烛:
“刚才棺材店的老板告诉我,慕容夫人前晚过世了。”
江湖中人若提起“筠竹山庄”这四个字来,或多或少总会露出敬畏之色。
自从第一位庄主慕容一鸣,以一枝青竹棒横空出世,遍扫武林、创立山庄以来,历经百年沧桑,虽几起几落,至今仍屹立不倒,声威显赫。
山庄真正的危机出现在十八年前。
“西北三狼”为夺山庄镇庄之宝碧蛇棍,不惜纠结塞外十三帮,在阳关伏击前任庄主慕容绝施。
慕容绝施虽力毙对方二十一人,终于也倒在了“疯狼”仇行天的夺命索下。
筠竹山庄一行八人,除“”
“狂狼“贺兰坚的。一行八人,除“”阮百招拼死逃回报信外,其余七人全部身亡,那一年少庄主慕容世德只有十四岁。
筠竹山庄沉寂了,门下弟子也四下星散,每个人都认为筠竹山庄完了,只剩下孤儿寡母,拿什么去报仇?
两年后,突然传来塞外十三帮大火拼的消息,原来竟是慕容世德处心积虑,派人潜入十三帮,从中挑拨离间,终令十三帮反目成仇,元气大伤。
尔后,慕容世德亲率阮百招远赴塞外,追击“西北三狼”,以一敌三,击毙“癫”、“狂”二狼,更逼得“疯狼”自缢于夺命索下,带回了“碧蛇棍”。
“西北三狼“,以“碎心掌“击毙“疯“、“毒“二狼,更逼得““贺兰坚“碧蛇棍“。
这一仗威震八方,慕容世德声名鹊起,筠竹山庄也再度名扬四海。
今日的慕容世德,声望隐隐直追当年的慕容一鸣,虽然他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
雨中的筠竹山庄看去十分冷清。
几盏飘摇的白灯笼下,门楣金漆大字的牌匾显得黯淡无光,两头威猛的石狮子也似有些无精打采。
大门外零落地停着三四辆颇有气派的马车,卸下马的车子,隐隐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山庄总管贾大鸿倒是很有精神地迎了出来,远远就听见他略带夸张的声音:
“哎哟,原来是木大人啊。怎么惊动了您的大驾啊!快里面请,这些下人们真不懂事,还让您老在外面淋雨……”
贾大鸿一路嚷到二人面前,这才停下来:
“这位爷是?”
木仁迟疑了一下,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人说话了:
“我叫尤弈棋。”
山庄并不热闹,这一点让木仁觉得意外,按说庄主夫人去世是件大事,理应有很多人前来祭拜才对,但见偌大个灵堂里,只有几个下人在照应着香烛。
木仁和尤弈棋完香后退了出来,木仁问道:
“夫人走得这么急,是什么急症?要不是听棺材铺的胡老板提起,我都没机会来给夫人这一炷香。”
贾大鸿答道:
“我家夫人素有心痛的毛病,这次发作得太急了。还来不及请郎中就……”
尤弈棋突然出声:
“灵堂可真冷清啊。”
贾大鸿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尤弈棋,当他的目光落到尤弈棋手里的伞时,眼睛亮了亮,嘴唇歙动了几下,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