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做好饭的时候,心怀感激之情的何校长派左林老师去了村办公室,他想把村干部们请来一同聚餐,结果村干部们一个都没来。很显然,对这顿饭,常在村上吃喝的村官们跟本就没拿它当回事。
饭菜齐备,碗筷上桌,大家相互谦让着围坐下来。心情极好的金老师,破例从他那个总锁着黑锁头的黄卷柜里拿出一瓶人称“老头儿蒙”的高粱酒。这是一种度数很高的烈性白酒,瓶外的商标图案印着一个大大的鲜红的高粱穗子,据说上年纪的老头儿喝了它就会晕头转向,连老伴儿都不认得。别看就一瓶,这可是金老师专为接待中心校领导特备的。
有水杯的使水杯,没水杯的用碗,金老师攥着酒瓶子亲自为大家倒酒。见酒比见老婆都亲的葛向阳在金老师给他倒酒的时候,直起脑袋朝前勾着脖子,两眼盯向自己的小碗,脸上的麻子似乎比平时更明显了。金老师看出了他的意思,格外给他多倒一点,还宽容地笑一笑。吴主任看到自己碗里的酒没有葛向阳的多,他垂着眼皮,神色不悦;瞥见何校长碗里的酒好像还不如他的多,他的表情又恢复常态,转过脸和身边的杨飞岳闲聊去了。
“怪呀,这酒……喝一口,咋水了吧唧的?”嘴急的葛向阳眼睛紧盯着他碗里的酒说。
“怎么回事?这酒不对味儿啊!”郑敬仁也嚷嚷起来。“八成是供销社的人,把喝剩的酒兑了水,又卖给学校了吧。”
“我尝尝。”金老师拿起何校长的酒碗品一口。“奇怪,这酒往常挺好喝的?”他放下碗,左手扶着老花镜,对着右手里的酒瓶子细看,然后生气地说:“这一定不是正经人干的!”
坐在叶立秋身边的左林看一眼对面的郑敬仁,他想笑,却又赶紧端起碗,低下头装成品酒的样子,结果他呛着了,连连咳嗽着忙把脸扭向一边。
“这酒不能喝了,快,年轻人腿勤,谁去供销社再买一瓶?”金老师说。
“我去。”郑敬仁抢先站起来。
“看准了啊,要好酒。”金老师很快又补上一句,“再多买一瓶,买两瓶!”
这位去卖酒的郑老师是三年前刚接了父亲班的公办教师。他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很帅气,是那种外表极易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年龄比叶立秋大四五岁的样子。平日里,他习惯于为自己具有公办教师的高档次身份而自豪。今天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积极性,这让金老师很欣慰。
换了新买的酒,而且还比先前多出一瓶,大家喝得很开心。
不喝酒的李彩凤吃着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放下碗对金老师说:“金老师,没想到你还会割豆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一点儿也不比我们慢。”
“这事大伙儿可就不知道了,”何校长接过话来,“金老师年轻时割豆子可快了,连打头的都落在他后面,是有名的‘飞刀手’,而且他割起豆子从不停下来磨刀,二三里地的长垄一气割到头。”
何校长的话让大家很惊讶,因为没人能从金老师那年老羸弱的身上看出他当年的英姿来。许多人轻嘘感叹:岁月真的不饶人啊!
叶立秋用敬佩的眼神打量眼前的金老师。他比以前瘦了,瘦得身材修长,两腮使劲地凹陷下去;在举国上下都穿蓝灰黑的年代里,他总穿着一身黑色衣服,不是黑花旗、黑华达呢、就是黑咔叽一类的布料。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常让叶立秋觉得他有点像个道士。是他古板的装束?与烟酒色不沾边儿的个性?还是他一向难能见到笑容的表情?他不愿意再细想下去,觉得这样想未免太对不起金老师。
大家边喝边聊,兴致正浓,何校长手托酒碗起身。他对大家两天来的辛劳表示感谢,并向大家宣布,从明天起放农忙假五天,然后邀请大家齐饮一口,众人听罢欢声响应。
酒足饭饱以后,余兴未尽的人又三三两两来到外面的操场上。他们把先一步来到豆秆垛下纳凉醒酒的何校长围起来,嚷嚷着让他讲一段《三国演义》。何校长非要改日再讲,先说他累了,后又说他喝多了;不管他怎么说,老师们就是缠着不放,他只好答应下。于是洒满金晖的打豆子场又变成说书场,他讲起了“桃园三结义”。他讲书时,手里捻着一根草棍儿,全凭一张嘴。他讲得很连贯,很快就把古战场的烽烟画面描绘到大家的头脑里。
叶立秋很爱听人讲书,念书的时候放了学,每到傍晚就提前坐在屋里有线广播喇叭下边,或者和村民们坐在屯里安着高音喇叭的老榆树附近,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过后,在黄昏里的星光下听曹灿等人播讲长篇小说《渔岛怒潮》、《敌后武工队》什么的。
今天他坐在人群外围正听得很入神,收拾好碗筷的三个女教师也来了。白兰抓来一把豆秆垫在地上挨着叶立秋坐下。一种女性特有的香味儿和体温让他敏感起来。他感觉有种柔弱的却又无法抵挡的力量在吸引他,好像要把他慢慢地吸附、融化到她的怀里;他人没动,但真魂却已经偏离了身体。他多希望她能靠的再近一点。他扭过脸去偷看她,恰好撞见她的目光。她笑了,笑得清新又大方;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大家的要求下,何校长又讲了一段“三笑诸葛”,收尾时他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大家正听在劲头上,一个个不依不饶,他只得又讲起“三气周瑜”来。
夕阳用温婉、红中带黄的光,动情地彩涂着校园周边的大地,也照亮了每一位教师欢愉的脸庞。操场上的一堆堆豆秆垛渐渐凸起在梦一样的黄昏里。教师们还围在何校长身边,笑声不断,掌声阵阵。这声音弥漫在周围甜润的空气里,弥漫到祥和空旷的山野里。不知不觉,快到中秋节的月亮已经莹白地挂在操场东边的树梢上,虽然不是很圆,却显得很近,大得把自己以及它光影里的一切都装点进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
叶立秋很愉快,他觉得跟这些人在一起也蛮有意思的。他们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都是些呆鸭子,或者是一群夜郎自大、满口之乎者也的儒生;贴近才知道,他们的生活比常人更丰富多彩,更富有情调。感慨之余,他抬头盯一眼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光好妩媚好甜蜜呀!趁白兰不注意他又朝她看去:她的脸白得真俊俏,俊俏得像天上的月亮,好美呀!这么可爱的女人,她最终要是能留下来该多好!想到她将来会离开龙泉学校,他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莫名的失望。
时间真的不早了,听完这一段,大家纷纷站起来,一边拍打掉身上的柴草,一边评论着刚听到的故事和书中人物,个个心满意足地朝校园外走去。
“天都黑了,去我家住下。”于素珍抢在李彩凤前头硬把白兰拖到她家去了。
“老葛,老葛——你的冠——帽子。”柳丛彬手里拿着一顶夹帽从后面追来。“你怎么老稀里糊涂的,帽子落下也不知道,光着秃脑袋,感冒就完蛋了。”他故意把蛋字说得重点儿。
和柳丛彬一起走在后面的人一听这话都禁不住笑起来。
“拿来吧你!”葛向阳一把夺过自己的帽子顺手扣在头上。
借着清凉的月光,看见他把帽子扣歪了,歪得离谱却没掉下来,大伙儿笑得更欢了。连天上的月亮仿佛都跟着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