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后李彩凤生下个男孩儿,休完三个月产假就上班了。因为她家离学校所在地不算太远,孩子幼小,按照以往的惯例,学校领导准许她在没课的时候随时回家给孩子喂奶。她每天都要骑上自行车子往返一两次,虽然天气已经寒冷,但她依旧风雪无阻。她的身材比于素珍丰满一点,奶水很旺。随着孩子日渐长大,李彩凤回家的次数慢慢减少。赶在春忙家里没人替她照料孩子的时候,她干脆就抱着孩子来上班。孩子闹着要吃奶,她就在座位上左手搂抱着孩子,右手解开怀一边喂奶一边用腾出空的右手备课写教案,还时常在孩子细嫩的脸蛋上极幸福地吻一下。大家这个时候看到的李彩凤只是个可敬的母亲,她完全没有了做姑娘时的羞怯。男教师们也多半都会忽略她还是个很性感的女人。
进修两年期一满,李彩凤就正式转正了,工资每月六十多元。
李彩凤都转成公办教师了,作为校长的朱村来连正式民办教师还不是呢,讨要编制的事还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一到发放工资和民办补贴的日子,他就怏怏不快地躲在校长室里不出来。
终日神色抑郁的朱村来大概自己也知道总该找点事做才好。等到天气暖和得可以施工了,他开始忙三火四地张罗为学校立旗杆,搭讲台,修花池子,栽柳树,建围墙,购买这样那样的体育设施和器材。他除了到乡财政求助和到村上支取资金外,还从葛向阳手里一笔一笔往出拿钱。据葛向阳后来说,他要钱的时候,有的给出了收据,有的则说等买完东西拿到发票再回来结算。
经过半年的操办,原本就绿荫环抱的龙泉学校,外貌一下子又格外添彩,来个整体大改观。除了新旗杆、水泥讲台、一人高的红砖围墙、窗前的花池子,还在操场的东西两边各设立了一个篮球场。四个球架子都是用三角铁焊成的,篮球筐下的彩色球网在微风里轻轻飘摆,在充满绿晕的校园里甚是好看。最东边空闲的教室里还添了两个乒乓球台。据张柏涛去中心校开教导主任会回来说,外校的校长主任们可羡慕龙泉学校了,说朱校长真有本事,半年不到就干出了他们多少年都办不成的事情,朱村来哪里是校长啊,那可是他们想请都请不来的财神爷呀!龙泉学校在乡里又容光焕发一回,乡干部表扬,村民们称赞,朱校长自然是美得精神倍增。
当学校需要购买办公用品的时候,葛向阳却拿不出钱了。或许是疑心学校里的钱咋这么不抗花,朱村来从葛向阳那里要来账本说看看。此后不久他忽然像换个人一样,俩眼放光地来了精神,探着肉乎乎的脖子开始东奔西走,谁也不知道他又忙着干什么。
一天上午乡经管站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走进欣欣向荣的校园,不是来参观的,更不是来指导财务管理工作的,而是来跟葛向阳要账本的,也就是葛向阳自一九八五年秋季接手以来的所有账本。他们说是例行检查。临走前,他们闲聊似的问葛向阳,去年春天家里是不是新盖了座一面青的房子?冬季是不是刚给儿子办完婚事?葛向阳一一回答说是。俩人听完彼此对视一眼就起身告辞了。
朱村来跟葛向阳要帐本,看过以后像打了鸡血,神经错乱似的彘突乱窜;他们也来跟他要帐本,问话驴唇不对马嘴。敏感的边德明又把脖子抻长了。
三天以后,两个查账的人又来了。他们说经过查对发现账目有问题,收支不平,差四千块钱查不到去向。葛向阳脸上的黄麻子一下都变成了红麻子。查账的人叫他好好想想,看能否回忆出有什么该报销的单子忘下账了。他俩等得很耐心。葛向阳连着抽完三棵旱烟卷子说,以前的帐他实在记不清是咋回事了,他承认自己对工作不够认真,可是最近的钱大多是朱校长花的。查账的人问到朱村来时,他喊着说你别诬赖好人,账目不对跟我没任何关系,也不记得有先支钱后补收据的事。查账的人问葛向阳这事该怎么办好,他垂头丧气地答应用自己的钱把亏空给补上。
查账的人走的时候态度依旧温和,除了同意葛向阳把亏空尽快补上之外,没再多说一句话,教师们也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葛向阳补上钱以后,查账的事就无声无息了。当有人打听查账一事的时候,朱村来说:学校没有保险柜,葛向阳管钱又管账,平日把学校的钱带回家,和家里的钱混在一起花,天天都喝得迷迷糊糊,工作拖拖拉拉,该及时下账的不下,日子久了说不清楚就瞎写烂写,谁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新春开学不久,左副乡长和马校长突然一前一后走进龙泉学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葛向阳是管后勤的,招待客人是他份内的事,他忙里忙外地拿烟备火,沏茶倒水,热情地招待着两位领导。一阵闲谈之后,马校长让朱村来把教师们都招进办公室,说有件重要的事宣布。
教师们很快都回到办公室里。被领导占去座位的郑敬仁和左林找来长凳靠北墙坐好。左副乡长看一眼马校长,马校长说还是由左副乡长宣布吧。左副乡长先扫视一遍室内,像是在找一个什么人,然后说道:
“葛向阳可是多年的老教师了,我真都不忍心开这个口。可是有人一再向县上揭发,我们不来又不行。人家声称葛老师贪污的钱都是学生的学杂费,是农民来之不易的血汗钱,钱虽不是很多,但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性质恶劣,在社会已经引起公愤。上边对贪污、挪用公款的行为,不管你是何种理由,从不手软。虽然葛老师能主动把钱给补上,但是亡羊补牢也不能改变违反财经纪律的事实。经乡党委研究并报请县教育委员会批准,决定将龙泉学校的葛向阳同志清除出民办教师队伍。”
教师们一听全把眼睛瞪得老大,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马校长脸色阴郁,一缕蓝烟在他的指间袅袅升起。坐在领导们身后的葛向阳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只是木然地看着朱村来,眼珠偶尔移动一下;朱村来却扭脸看着窗外的操场。
马校长扔掉手里的烟头,转过身去侧视着葛向阳。“希望葛老师回家以后能振作起来,勇于面对现实,搞好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困难就吱一声,中心校能帮助解决的,尽量解决。作为老教师,老同志,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痛心。”
领导们宣布完上级决定,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地走了。朱村来送走领导回了校长室,其他教师都还坐在椅子上默然地陪伴着葛老师。木已成舟,一切无法挽回,葛向阳怔在座位上如同蜡像一般。
在众人无奈、同情、复杂的目光里,呆坐许久的葛向阳像刚恢复知觉似的开始活动身子,伸手拉开他办公桌子右侧下面的一扇小门,从里边取出一把老旧的二胡。他抬起左腿架到右腿上,把二胡支在左腿上,开始拉响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北风吹》;这是芭蕾舞剧《白毛女》中的一个很有名的曲目。他微闭着眼睛,拉得很激情。
看着葛向阳没有表情的麻脸,听着他拉出的时而激扬、时而低回沙哑的二胡声,叶立秋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此刻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是后悔?自责?愤怒?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很留恋自己的这份工作。又或许他明白,即使不犯下眼前的错误,这一天也是早晚要到来的;因为他的岁数已经超过了上面规定的转正年限。
一曲终了,他的眼里已经溢出两行泪水。这泪水又顺着他的麻脸,弯弯曲曲地流到他的嘴里和他的脖子上。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二胡,当年他就是靠着自己会拉二胡,善于搞文艺宣传才进了学校当上民办教师的。
“葛老师,别难过。干啥还不吃口饭呢?”郑敬仁先开口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