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
她的皮肤被冰凉的石砖磕痛,热气几乎在其上蕴出水雾。
但当她转动头部看向另一侧时,她浑身僵住了。
一双鞋踩在她的鼻尖前不过半寸位置。
那是一双漂亮的黑色缎面绣银鱼便鞋,只可惜她此刻无心欣赏,她是惊弓之鸟,在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旁时,她感到的只有恐惧。
墨烟猛地撑起身子,后撤并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有那么一刻墨烟没能很快分清楚对方是男是女,他的面容中有着相当阴柔的特质,但同时让人觉得桀骜凛冽,宛如冰铸。
男子显然已经就寝,是被她吵醒的。
他披着银灰色皮毛大氅,乌发垂挂,被她陡然动作所掀起的微风吹动起几缕。
墨烟是个十岁出头不多、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在此之前她对“美”的概念都相当之纯真,在于花鸟、春阳、冬雪,在于母亲的胭脂和衣袖,在于成熟瓜果和甘甜蜂蜜的色泽……而面前这个男子的美是与那些截然不同的一种东西,令墨烟为之战栗,动弹不得。
但那时墨烟并不知道他是谁。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饱集恶名,宦党魁首;奸佞之臣,横行朝堂……他继承前辈衣钵,被奉上高位不过三年,却已是千百士人所恨所怨所攀附所巴结的异数。
他就是莫迟雨。
东缉事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莫迟雨。
莫期甘霖至,迟雨待鱼竭。
——这是礼部侍郎所题之讽诗。
但对冯墨烟而言,他就是一场甘霖,是一场春风、一场初雪、一阵夏雷、一片红叶。他救济了她,收留了她,容纳了她;初遇时墨烟便为之倾倒,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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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清寒,月光如水。竹影已经安静下来,不再簌簌而吟。
莫迟雨低头看着那个趴伏于地,被阶梯绊倒的孩子。
那真的只是一个小孩,绝对不到十五岁,身骨很小,像一只灰毛老鼠。
但当她意识到他站在自己身后时,本能让她迅速运动起来朝后退缩——是相当不错的反应,肢体协调而动如同游鱼。这会儿,像只从月影下蹿出的四脚蛇。
这是个小女孩,细绳绑成两股丱发髻,额前一帘刘海;下颌骨细薄,脸颊却肉圆,显得非常天真。
她穿着粗布衣物,且显然不合时宜,如果不是因为她一路夺命而逃,肯定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她的腿上有伤,鲜血蹭在了青石砖上。
莫迟雨猜出了她是谁,为何而来。
当她哆嗦着从领口抽出一根红绳,绳子上系着一块青鲤玉佩时,他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莫迟雨从不为意外所惊扰。
实际上,李通老先生在上个月的月圆之日,就曾来这里找过他,与他说起过关于这个孩子的事。他说那孩子“未曾练气而可身轻如羽,似案上青烟”,收来做了他的关门弟子,有些浪费。
老人似乎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原本,莫迟雨并不理解此等“托孤”之举为何会轮到自己这样的人头上。
但等到老头酒过三巡,话语说尽,话外之音也暗示到位,莫迟雨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需要被特别对待的一个特例。而李老把孩子托付给他,也绝不是因为把他当做一个好人,或是有多么信任他——仅仅因为,李老自己也没得选,并且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未来将走向怎样的道路。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李老并不希望杀死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总归接下来,要莫迟雨来选了。
但那坏老头,之前根本没说过这是一个女孩。
他冷笑一声,暗暗摇了摇头,将被风吹乱的散发抚到肩后去。
“起来吧,跟我进屋。”
那孩子脸上显露一种混杂着欣喜和犹疑的神情,望着他。
他很久未曾被这样小小年纪、一副农家女打扮的小娃娃给盯着打量,这波动起他儿时的记忆。他不由得多说一句安抚的话:“无论方才是谁在追杀你,他们都已经走了。”
——何人敢闯入他莫迟雨的府邸?
厂卫可非寻常人物胆敢染指之处。
当然了,这小姑娘显然是全程被闷在鼓里,也压根不知道她前来投奔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