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末。

龙床上年迈的帝王睁开一双的眼睛，昏沉沉想要起身却又因为身体的沉重，只是稍稍一动。

就是这一动便惊醒了趴伏在龙榻边上的妇人，螓首蛾眉，铅华弗御，唯有眼底透漏出的疲惫显现了她略显的沧桑的年纪。初时眼神还带朦胧，不过片刻便尽数散去，唤侍女捧了巾盆茶碗进来服侍。

帝王躺在床上，任由妇人拿沾了温水的巾帕为他擦脸，良久方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无光的眼神逐渐在床帐子上定格：“朕又梦到泰元二十三年的事了。”

妇人清洗帕子的手微微一顿，一时竟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半晌才道：“那时候的陛下确实还小。”

“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就两个人的日子，吃用拮据就算了，看你在污泥里头，就还总想着再往你头上踩两脚，”帝王带着深刻纹路的眼角渐渐湿润，“那时候朕真是恨，可是阿姊管束着，什么都不敢做，也不能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朕记了大半辈子……”

“陛下已经是这天下之主了，外头的百姓听闻陛下身体不适，都涌向浮云观给陛下祈福呢。”妇人仔细擦干了自己的手，接过侍女手里温热的粥，试了温度后一点点用勺子喂给帝王。

“那是他们怕，”帝王喝着熬的粘稠软烂的粥含糊道，“怕朕当真不行了，下一个皇帝即位就未必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了。”

妇人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都是温柔，只是用巾帕抹去帝王嘴角溢出的渣滓，复又将一勺厚粥轻轻吹温喂了过去。

“朕的孩子们都有福啊，不跟朕一样，小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连读书都是阿姊想尽了办法才接着读下去的，”帝王摇了摇头避过了粥勺，“吃不下了，再多，怕又得你来收拾。”

“那也是臣妾的福气，”妇人轻声细语道，“您看这天下多少人想凑上来服侍您，结果又有几个是真正能凑到陛下身边的？”

帝王摇了摇头，叹笑道：“你啊，朕是当真没想到，最后是你一直守在朕身边，岳宁和当归都哪儿去了？”

“陛下这一病，来的教人措不及防。妾身久居后宫，前朝的那些个事务却是半点不懂，也就他们俩和几位阁老在朝廷里顶着，”妇人又用温水绞了帕子给帝王擦嘴，“毕竟往常都是陛下在处理这些，一时半会儿的，岳宁他们几个也拿不下主意，就一直住在奉天殿里跟刘、封、张三位阁老在那儿打了铺子，听说这几日奉天殿里的灯每每过了子时才熄。”

帝王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来：“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当初……不提了。”

“朕今儿个精神好多了，大概是昨个夜里见了阿姊的缘故，”帝王面上逐渐泛起潮红，“还有长卿——他们是来接朕来了。”

他挣扎着拽过一旁妇人的手，颤抖着却又抓的极紧：“慕容，朕得走了。这大宁的江山，岳宁还有当归他们，你得帮朕好好看着，阿姊好不容易把朕送上了这么个位置，这也就才几十年的光景，可不能……”帝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可不能怎样？这句话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说完。

妇人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怔怔然望着床上阖上眼睛的老人，良久低低叫了一声：“陛下？”

龙床上的人似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