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逐渐变为哽咽,而等待着他唯有未知的、无边无际的、生不如死的黑。
.
天色蒙亮,寝阁的门悄然推开,那漫天濡湿却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江信扶着门,呼吸越发炽烈,他眼眶里盈着泪,几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兴奋。
尽管他脱离魔阵不久,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当他躺在床上睁眼的那刻,他便知道——他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不需要任何人就能独自迎接新的黎明!
他手中久违地握起了长剑,颤颤巍巍,几乎拄在地上。
“汪!汪!”小土狗双眸雪亮,从草丛里蹦了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似乎是喜出望外。
江信蹲下身子抚摸它炸起的头毛,也不嫌脏,而这狗子还故意耸动着脑袋在温暖的手心里蹭来蹭去,江信觉得痒,咯咯地笑了起来:“狗兄,狗兄,你冷静点!”
“汪汪汪!”
江信瞧见不远处的梧桐树,欣然起身走了过去,小土狗便绕着他不停跑圈,仿佛有了翅膀就能立马腾空而起似的。
江信笑着摇摇头,遂站在树下,仰起头来——在刺骨的秋里,仍旧茁壮,亦有一番萧条的美。
想罢,执剑的手跃跃欲试,须臾间便有一道剑影掠过,江信旋身一刺,剑意复归,他喜难自持,顾不得气力不足,又向前迈出一记长步,随后牵动右肩向后反刺!
江信手腕抖得厉害,胸前一阵急喘,脸上却还溢出了饱满的笑意。
他屈肘回剑,再向前一刺,剑柄险些脱手,使得本该笔直向前的剑尖坠了下去,就在此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紧绷的手腕,而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江信心弦一紧,微微侧过头去,那人便在耳畔咫尺之距。
只一眼,万物失色。
那人沉默不言,握着江信的手提起剑锋,扬空高旋,穿山越岭,直指霄汉,剑意起伏有致,斩得一地潇潇洒洒!
江信嘴角轻扬,以三尺青锋俯身掠地,破开层层霜气,那人又带着他翻身背仰,朝向梧桐树蹬地而起,挥臂连刺,搅得周身落叶纷飞。
下一刻,搭在肩上的手轻轻落至腰间,那人抱住江信平稳落地,江信耳根微红,赧然地反肘外挡,那人便从他身畔撤开,顺便拎走了半空一片叶子。
眨眼间,十年光景踏梦归来,江信一剑刺去,始于细水长流,终于轰轰烈烈,须臾间劈开了那片叶子,随后便是长剑入鞘,两人相视一笑,天地间唯有纷纷扬扬,似水流年。
霍潇湘粲然一笑:“江信,你回来了。”
“霍兄……”江信近乎哽咽。
高山流水,久别重逢。
小土狗乖巧地坐在一旁,左右张望着,忽而“汪汪”地叫了两声,江信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拂去两颊的泪,心悦道:“霍兄……坐!”
他仓促地指向一旁的石桌石椅,霍潇湘笑得无奈,便与他一同坐在梧桐树下。
此刻正值天边破晓,曙光乍现,江信看清了霍潇湘右颊上那道血痕,狭长突兀,落在那张原本英武俊俏的脸上,他心底陡然一寒:“对不起……”
霍潇湘没想到他一开口是这三个字,一时悲喜交加:“你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江信赧然低下头,好像之前所有的执拗、悔恨和遗憾就此尘封,他后知后觉地打捞回来,还有些疏离感,连同过去那个心不在焉的自己也抛下了。
两人不止一次这样同坐,在年少轻狂的日子里高谈阔论,而眼下,却更像老友重逢,没有不着边际的未来,只有这一生念不完的过去。
“对了,”霍潇湘突然想起什么,“你是怎么认出他不是我的?”
江信微微怔住,不知不觉,耳根泛滥的红越发醒目——其实他当初没有在武宗堂后门一眼识破,贺星璇的话也真真切切地剜去了他的大半个心,只是当他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的时候,他才有所回悟。
即便样貌、身形和声音都是天/衣无缝,但有些事,霍兄是一定不会知道的,一辈子也不会。
——“你确定你对我都是道义使然,而不是……”
江信不敢细想,仿佛这回忆能将人灼伤,掀起那层唯唯诺诺的皮,暴露那份荒唐的绮念。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霍潇湘:“哈?”
江信局促地摆摆手:“反正就是说多错多,但我很清楚,霍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霍潇湘乍一听有些道理,但细究起来发觉自己还是云里雾里,不过看江信这心虚的模样,想来也不会如实交代,便话锋一转,翻旧帐道:“那你都知道是贺星璇那小子在捣鬼了,又为何在锁春关的婚宴上别别扭扭的?”
“我……我哪有别别扭扭的!”江信小声嗔怪道。
霍潇湘:“你有。”
江信:“我没有!”
霍潇湘:“你就是有。”
江信:“我……”
我没脸见你。
江信哽住不说,毕竟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一旦念头有所松懈,顷刻间就会铺天盖地,罗织起无数缱绻的梦,所有君子之风都被弃如敝屣,他纵容自己反复沉沦,怎么戒也戒不掉……
所以那段时日,他总是躲着霍潇湘不肯见他,自己只管拼命发泄,无论是追杀暗影还是聚英会比擂,只盼心里不再惦记着那些荒唐事,后来在婚宴上重新见到他,又放肆胡闹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霍潇湘见他陷入沉思,这才发觉原来江信也不是事事都与他倾诉的,两人各承其难——好一对有福不同享、有难也不同当的生死之交。
霍潇湘无奈地摇摇头,不再戏弄他,笑容却依然火热,他望着远方朝阳初升,喃喃道:“晌午便是夺魁之战了……总算要结束了……”
江信抚过桌上的长剑,长叹一声:“是啊……不过也与我无关了……”
霍潇湘眼里有刹那的流光,却是昙花一现,复归黯淡,他忍着心里的痛,忽地站起身来——他还记得自己是来道别的,可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一大通,酝酿好的离别之言却是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走了。”霍潇湘说得很自然,与平日的挥别并无两样。
江信也匆匆起身,冲他一颔首:“好。”
霍潇湘紧盯着他,觉得喉咙里翻江倒海,狰狞得眼睛都红了。
他其实想说的还有很多……
他想让江信以后要做个惜命的君子,将缺的骄傲自满都补上,哪怕做个狂徒也无所谓,别再动不动就自暴自弃,他还想让江信知道自己有个明智通达的父亲,以后也莫要再拂逆长辈……
“你……还有什么话没说么?”江信下意识这么觉得。
“没有。”
霍潇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潇洒地背过身去,走得很快。
“霍兄!”
江信不知为何心悸,急忙将他叫住。
霍潇湘停下脚步,整顿了一番神情才敢回过头来:“怎么?你也还有话没说?”
那一袭翩翩白衣立于梧桐树下,苍白许久的面色终于淡出桃红。
——“差点还忘了一件事,堕魔之后虽然会功力大增,但寿命会锐减,恐怕……活不了多久。”
脑海中蓦地掠过这句话,不深不浅,却快要呼之欲出。
江信能明显感到胸膛里沸腾的血液在向外冲撞,好像要将过去那些念头都倾倒出来,仿佛此刻不说,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那些曾经难以启齿的话开始在舌尖涌动——
然而,就在两人皆是漏洞百出的目光彼此相撞之时,齿间的话陡然散去了。
“没有,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