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悠悠香茗(1 / 2)水雲兮首页

久伫竹林春寒袭,似有低吟,悠悠琴音。“我们过去。”旭天绕开人群,选了一处开阔之地。“请诸位上台各展奇技。”嘹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说罢管家便退至一旁。韩夫人同几位花甲古稀之年的老者坐于席间,不骄不躁,清泊淡雅之气跃然而出。

二十位茶客中雍容富贵者有之,闲情逸趣者有之,精通茶道者有之,平民百姓亦有之。众人纷纷向水注中注入清水,伴着微微响声,水注中冒出鱼目般大小的气泡,加入适量的盐调和味道,如此,已是第一沸。

俄而,水注的边缘有气泡如涌泉连珠般往上冒时,舀出一瓢水,将竹夹在沸水中搅动,使之出现漩涡,已至第二沸。水似波浪翻腾时,为第三沸。水沫飞溅,将刚刚舀出的水重新加入止沸,保养水面孕育出来的“华”。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完成,这烧水仅是煮茶的第一步,却至关重要,决定着后面多道工序是否能制出好茶。

一众茶客或先或后止火,这第三沸以后的水便老了,不宜饮用,影响茶的味道。台上顿时白雾缭绕,恍若仙境,离得近些的竹叶已沾染了水汽,在叶尖凝结出一滴水珠。

水澈仔细瞧着台上的动作,炙饼、洗茶、碾末、咬盏、酌茶,无一不恰到好处。平日里在藤苑,她亦是极爱制茶的。今日见了人间的手艺倒也着实让人增长见识。

第一次煮沸的水,要去掉浮在上面的一层似黑色云母的膜状物,舀出的第一勺茶汤味道至美,称为“隽永”,将之贮存于熟盂。煮水一升,分酌五碗,沫饽均匀,茶汤鲜美馨香,茶味清醇四溢。

众人举鍑灌茶,盏中澄澈清明,无一丝杂质。仆人将茶盏端至韩夫人等人面前,盏中漾起浅浅清波。韩夫人向前靠身,端起茶盏至鼻前,手掌轻挥,香瑞之气没入鼻中,南京雨花、黄山毛峰、君山银针、恩施玉露、云南普洱,各种茶香弥漫,时而轻抿一口,展露笑容;时而几人对视交流。

管家吩咐随行之人收拾用具,准备下一轮比试。“请各位继续。”管家高喊一声,站在一旁。陆续有人谈笑而过,相互谦让,走向台上。没有竞争的惨烈,只是和风般温柔细腻。“想不想去?”既来之,怎有不体验一番的道理?“去做什么?”暖阳透过叶隙懒洋洋的洒在水澈衣衫上,跟着她一并被旭天带上台。

午后本该燥热难耐,却在这里得一缕清凉,大片大片的亮光,明晃晃的,仿佛整个浸润在春晖里。旭天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相握,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开始竟不抵抗他了。“泡茶。”幸而他身上留有缱陌的桃夭,这般珍贵的茶穷极人间也遍寻不到。“我们没有茶种。”虽然水澈时常会制些茶来试味道,但今日并没有带来,莫不是旭天带了茶?

可总觉得他不像是爱茶之人。

两人寻了处空位,“澈儿觉得我会不会有?”旭天如此问,想来定是有了。水澈撇过目光,竟不知他是爱茶之人。坐在韩夫人身侧的一位老者捋着雪白的胡须,细细打量那两抹陌生的身影,“韩夫人,那二位,老朽从未见过啊。”韩夫人自刚才便注意到了他二人,确是不曾会面,一个清新隽永,绝出于世;一个沉稳内敛,傲然不群。“我也不曾见过,想来是头一次来此。”韩夫人轻捻手中的空杯,作为鉴茶之人,是不可饮其他茶的,否则会影响对茶味的准确判断,使结果有失公允。“说不定是后起之秀啊。”老者注视着那卓然不同的二人。

管家照例站在一侧,双手背过身去,“各位开始吧。”旭天取出茶片,尚未融水,便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似酒似茶。

水澈看着那几片安静的躺在茶罐中,因晾晒的原因,叶片蜷缩成花瓣状,像极了含苞待放的桃花。“这是桃夭,此前随身带了些,没想到今日便有了用处。”旭天熟练地将茶捣碎,置于铜鍑中,小炉微热,,用瓢扚舀出茶渣,放入滓盂。水澈静立一旁,不曾想他竟是个茶艺精湛的好手。他专注的忙于自己的世界,有序的操作着手里的一切。殷殷白雾升腾而起,沫饽均匀的浮在铜鍑中,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充溢鼻息。

到底是木神缱陌亲手所培,桃香、梅香、竹香、菊香,怎还有清冽的雪水的醇香。桃夭千态百味,意趣横生,果不其然。众人沉浸其中,回味悠长,君子之交淡如水,茶人之交醇如茶。

水澈看着他这令人心生妒忌的容颜,虽面色依旧,心里却不断思考,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天赋异禀,“没想到不但我的灵力在你之下,竟连这闲情放松的技艺也不如你。”奈何她醒来不久,五百年的时间尽是无限沉睡。“是吗,日后我教你。”旭天扭头对上她蔚蓝如海的眼眸,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极尽妖冶,像是璀璨的星光浇开紫丁香的惆怅。

一鍑清茶斟入盏中,茶色清绿,恰衬托着这幽静空灵的竹林。两人同其他茶客退到一边,韩夫人等人再次品鉴,嗅其香,仿佛天外来物;品其味,宛若清气满肠。桃夭之香,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清而不散,经寒雪酿造,香味飘忽,沁心入骨,耐人寻味。待看他茶,只觉饮之无味,唯有桃夭历久弥新。

韩夫人同几位爱茶之士频频点头,片刻后,在管家耳边低语,似是已有了答案。

今日盛状,即便不宣布结果,也可以猜出。无人不揣摩旭天与水澈的来历,更多的是钦佩与仰慕之意。“诸位,结果已定,想必大家早已心中有数,获胜者便是这二位素未谋面的后辈,稍后,韩夫人将奏弦曲作为奖筹邀大家共赏。”旭天却并不在意管家说了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同样不在意的那人。

待看清二人面目,果真是超凡之人,气质宛若神砥。男子一袭束袖长袍,火红的绣边长缎恍若游走的火焰,栩栩如生。女子一双深海般幽蓝的眼瞳更是令人移不开眼睛。若非亲眼所见,怎知世间竟有如此震撼人心的美不可言

飒飒竹叶响,十八少年笑。想白衣沽酒,星辰非昨。“我同诸位志同道合,皆为爱茶之痴人,请尽兴。”韩夫人缓缓开口,音色宛如天籁,恰如出自她手的乐曲般摄人心魄。满城皆知,韩夫人的琴音天下一绝,出神入化,无数人花重金,下重礼,只为听其一曲却无缘而归。对于无心世俗的隐者来说,一曲涤荡心灵的妙音便抵过世间万千。

凉风起,新柳吐芽,和风微漾,三月梨花纷飞似雪,四月桃花含苞待放,不见天边阑雁,何以君心似我心。“公子好手艺。”韩夫人翩跹而来,虽已为人妇,却不按家礼深居内阁,反而喜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莲,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她对这年轻人甚是看好,不喜形于色,不孤高自恃,所有的情绪都被他隐藏的很好,亦或是这些根本无法使他为之动容。“韩夫人见笑,唤我徐天便好。”他待人一向如此,不卑不亢,不失礼貌。“徐天公子大雅,想必是与姑娘初来此处。”韩夫人侧目对水澈微微颔首,二人浅浅一笑。

“夫人说的不错,我二人来此游赏,巧遇您举办的茶花会,未受邀便参与,唐突了,还请夫人见谅。”旭天欠了欠身,虽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无妨,这倒使我等大开眼界,不知可否向公子讨教一事?”她自诩见过的茶不少,旭天的茶倒是闻所未闻,自是好奇。“夫人可是问所泡之茶?”旭天倒猜得她所想,“公子远见,敢问公子所泡之茶是何茶种?”语气里透了些新奇,天下名茶悉数可见,只是今日这茶,着实想不出产自何处。“此茶名桃夭,原是好友爱茶,悉心培植,待其长成便赠了些予我。”人间的茶虽是不错,集天地灵气而长,却总是少了些神的灵力和玄境的精华。

台上已重置了张紫檀嵌螺琴几,通体呈紫黑色,给人以难以言说的厚重和大气。“夫人,琴已备好。”管家差人来报。“献丑了。”韩夫人俯身一笑,告别两人,转身走上琴台。端坐于琴前,双手轻抚弦试音,断断续续两声残音传来。在场之人无不洗耳恭听。

琴几之上的绿绮乃传世名琴,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即桐木、梓木结合的精华。绿绮音色异常,具细密流水断,七尾弦音令数代琴师魂牵梦绕。据传韩夫人曾将绿绮借于一位琴友还愿,此人乃当代琴家,称此琴音韵沈厚清越,兼得唐琴“松”、“透”之美。

四周静谧无声,偶有风吹叶动的细碎声不时响起,素手轻扬,随着琴弦的拨动,严冬流向阳春的光阴细线仿佛就在眼前。美妙的声音倾泻而出,似一汪清泉潺潺流淌,似林间鸟儿低声呢喃,似一瓣落花悄然归土,一折三叹。

忽而急骤沉雄,像狂涛拍岸,霹雳腾空;像鱼龙走峡,冰甲交锋;像寒泉注涧,雨打梧桐。一阵丝丝缕缕的低迷哀怨之后,音韵逐渐平缓,仿佛海潮退去,月明风清,沙洲人静。

骤然拔高教度,欲断还连,清幽寂寥,动人心魄。弦音忽大忽小,有如花坞春晓,百鸟鸣啭。清如鹤唳,细似吟蜇。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时而或紧或慢,如残漏之滴,迸豆之急;如惊马之驰,疾电之光;月游云宇,水漫平川。

琴音渐渐轻低至不可闻,细听,才可以感受到若有若无的尾音夹杂在风中。

一曲毕,众人久久不能回神,沉浸在那个空白又充满万物朝华的世界,尚未喧嚣,青涩刚好。

“听此一曲,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容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传世绿绮配韩夫人高妙之琴技,实乃妙绝。”

“让人深在浮世中,却有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

这或许就是文人的世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从所见所闻所识所感中汲取郎然自在的精神,由此造就自身脱离苦世,与天地同感的志趣。

想来已是许久未用琴了,今日听琴,仿佛觉得无比悠远。“这曲醉别倒真叫人有些醉了。”水澈喃喃自语,目光深邃到远方。旭天被其他茶客叫走,应是好奇桃夭一事。“姑娘对音律尚有研究?”韩夫人同她一处坐于竹下,飘落的竹叶落在二人之间的桌案上。

水澈抬眸瞧去,不知韩夫人何时已至身侧。“略知一二,夫人能将哀婉的弦调与情意赋予新生,足见您功底。”水澈对她亦是敬佩,世事嘈杂烦闹,虽为女子,却偏偏不受其扰。“姑娘谬赞,愧不敢当。”她的眼光果真是不错的,这二人非同凡响,即便有常人达不到的境界,却并不恃才傲物,反而隐匿光芒。“夫人唤我黎澈吧。”水澈侧首,明媚的笑靥宛如静立的鸢影。“好。”此情此景仿佛知音之遇,高山流水,古淡清醇。

韩夫人被管家叫了去,旭天同几位青年才俊一阵寒暄,交谈甚欢,时而举杯共饮,谈古论今。茶与酒的香气充溢混合,毫无违和感。水澈站在一片竹林下静静远望,巧风过,竹雨落,几片不安分的叶挂在水澈衣衫上,俄而轻轻滑落,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