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尘封的视野中看不到一件完整的东西，就连厚重的香炉都是四分五裂。墙皮剥落现出碎痕斑驳的青砖，放射状裂隙随着延伸方向越张越大，阳光斜着刀劈似的射进来，灰网在裂缝中颤栗。地面的尘土随着脚步烟雾般腾起，瓦砾中偶见彩塑的神像残骸，踩过去碎裂声清晰入耳。

神台垂幔还在，遮掩着一道歪斜的窄门通向杂草丛生的后院，如果老太婆说的是实话那里应该就是她埋葬死尸得地方。我贴着墙根向里走心情变得沮丧，院子不大，阳光像灿烂的水银灌注每条缝隙，晃漾夺目，满眼望去都是辉煌缥缈。

“你们等我回来。”

我像是在梦中自言自语，没有人回答，他们俩也不知去哪儿了。这条路不长却周而复始，老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眼看要走入院子脚下又铺开一条路，犹如走在简单而复合的迷宫中，无穷无尽。我甚至已能感觉到仅仅只是几步之遥的院子里阳光的温度可就是走不过去，脚下的路总是差了几步。破庙里静谧无人，我心神恍惚地走着，眼前出现一片犹如爆炸时闪现的令人眼前阵阵发黑的耀眼炽光，我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正常，梦游似的走向内心想往已久的妙不可言的地方。

院子里枯黄的草丛密密匝匝地堆簇着随风摇曳，若隐若现的间隙黑洞似的千姿百态，长短不一，出现了深夜街头还没关门的那间馅饼铺子，还有菜场、副食店、修车铺和一幢幢幽暗的民居，一个面熟的老太婆颤巍巍走过街头看到我冲我笑着点头，盲眼似的瞳仁没有云翳给我种没有视力的感觉，晦暗浑浊如熄灭的灰烬。我发现自己又看到了经历过的熟悉场景，一切与昨天夜里发生的毫无变化。

我继续向前走，我隐约觉得前面还会再看到什么。果然没走多远景象变了，远处出现了一个爬满藤蔓开满紫色粉色白色小花的半月形拱门。目光越过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屋脊可以看到拱门里那个庞大院落的重重楼阁和绿树掩映的假山，感觉假山下应该有一池荷花开得正艳，青翠欲滴的绿叶间游荡着色彩鲜艳的呈扇形展开不断变幻着的鱼群，池边有座凉亭及一排浓密的树冠，高大的宛如殿堂般的房屋在阴森的树荫间隔绝成一间间独立的房屋。

我穿过拱门来到假山下，水池在干涸，荷花逐渐枯萎，池底黑色的淤泥和深陷其中的白色卵石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水苔，鱼群鲜活地翻滚跳跃在阳光下不断挣扎，张着大嘴艰难呼吸。我穿过凉亭沿着朱漆剥落的游廊往里走跨过一个大花园，硕大雍容的花朵沉甸甸缀满阳光下的枝头，一株巨大的海棠树开着满树云堆雪砌的白花，落英缤纷点点花痕散布树下。园中苍翠的柏丛后边一树梨花一兜兜桃枝花朵繁盛，累累垂下的粉白交映，蓝天之下一片炫烂。我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夹道，在夹道中我隐隐听到男人激动的辩解声、女人惊恐的哭泣声、小女孩尖厉的大叫声、瓷器摔打炸裂声、许多人联声辱骂和殴打声……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眼前一片霍亮，我置身于一处井院中。院中央的一口老井，井口有两尺见方，由条石交错砌成洋灰抹的井壁口小肚大呈圆台状。井院上面是中国古典风格的全木结构两层小楼，每间高大的房间里都是空荡荡的落满灰尘，廊间挂绳上晾的衣服石化褪色板结如皮革，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女孩满脸焦灼地绕过井沿向楼上跑去，身后留下清晰凌乱的脚印而不自知。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如走入梦境中，这天井院院子跨院子，四面八方都有门，推开每个门都会进入另一个相同的院子，院中央都有口相同的老井，四面八方都有相同的门，推开门又看到一口老井……只是依次下来天井愈来愈小，最后头顶上的天空只有井口大小，抬头仰望人如置身深井中，院子里满铺青砖，阴生绿苔，手指粗的青色蚯蚓从泥土里爬出来，软软的，滑滑的，身体一节一节像圆柱形管子伸缩着在眼前慢慢蠕动，四周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

小女孩虚影似的跑过来面无表情地仰望着我，就连她身后的一串脚印都远比她本人真实，惨白的日光在她身边烟雾般弥漫飘逸。小女孩牵着我的手沿着黑黢黢的夹道在一连串套院里穿行，成排的房屋门窗紧闭不时从黑暗中传出嘈杂的细语。我感到这个地方非常陌生，不是不熟悉而是不存在，我从来没在青天白日下走过如此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路，我甚至觉得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是不存在的，就像身边牵着我走的小女孩一样都不存在，只有她留下的那串脚印无比真实。

小女孩拉着我来到一间低矮的土房——土房内空无一物，墙角挂着蜘蛛网，地面落着厚厚的灰尘，四周什么家具也没有，我和小女孩站在似曾相识的空间里，身边有扇门紧闭着推了推没推动。小女孩用手示意我用脚去踹，门板踹裂了出现一道缝，我又连踹几脚看清了顶住门的大书架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响声，门打开了，门框上的灰尘纷纷扑落迷得我睁不开眼，一连串的蜘蛛网被扯破。

我们俩进了那道门，地上倒着顶门的檀色书架，满地书籍凌乱有些还是古旧的线装书，一个青花瓷的瓶子摔的粉碎，烟蒂洒落满地。屋里有张很气派的大书桌，笔架毛笔砚台宣纸印章齐全，还有把黑色的椅子倒在地上。墙上挂的字画残破不堪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图案。

门后脸盆架还立在原处，肥皂已经石化干瘪瘪的裂开，地上有张还没写完的字看不清楚写的什么，纸面发黄陈旧和其它地方的颜色浑然一体，旁边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布满来回走动的小脚印，只是那个朦胧中矮小孱弱但容貌清秀的小女孩拉着我的手站在身边看着我不停地笑。

她走到书桌后扶起椅子坐下，臂肘支撑桌面五指并拢手托腮几乎遮住口鼻，一双阴郁的眼睛全湿了，有两粒水状的像碎玻璃似的东西在闪动。

“我让你离那个狐狸精远点，还有那个老太婆不是好人，她要害你，千万不要来土庙，”小女孩恨恨地瞪着我：“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对那个狐狸精的话却言听计从？”

“你……你是……”我环视室内然后看着她：“你是那个女鬼？”我笑过了又说：“这是你家？”

“这是我小时候的家，”她骄傲地说：“看了吧，我出生在这样辉煌的近乎不朽的家族，祖上有人三品顶戴上书房行走，比起那些连脚上的泥还没搓干净就忙着坐轿的新贵可体面多了。”

我笑，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地板上积满灰尘，“所以你擅长潜水？听说那也是贵族运动，不像我这样的泥腿子就没沾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