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历十一年。
竺国,扎克拉山。
夜空中堆叠绛紫色的云,北风肆虐,满天飞雪积压在裸露的冻土上。
山脚下,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几盏风灯摇晃着虚弱的光,缓缓向前移动。
“师尊,前日太傅传信称,皇上才登基不久,朝中隐隐又有结党之势。他告诫咱们,此番回去面圣,定要小心再小心。”‘
其中一盏灯后的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刚一响起,便被冷寂的山风吹散,埋进雪中。
“庙堂之上,自古如此。”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低声道,“国观从不涉朝政。咱们只静观其变,明哲保身即可。”
“明哲保身”四个字出口,众人皆神色一暗。
“可近来那一桩事,各世家门派都借机将矛头都指向咱们呢,连朝堂上也传出风言风语。若是因此与皇上生出嫌隙……师尊,咱们观中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这样一直避世不出真的不是办法。”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对此事的看法。”中年男子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了脚步:“承天阁那边动向如何?”
接着是短暂的静寂,空气中回荡着的呜咽的风声。众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低了头沉默。
“为师知道了。”中年男子轻叹一声,“无妨,皇上继位不久,根基不稳,最忌惮修仙世家,还需国观替他镇守王都,暂且不会动咱们。”他继续朝前走着,“以不变应万变为上策,那承天阁便找不出把柄来。”
众人紧跟其后。有个年纪小的弟子接话:“承天阁这些年不过仗着出了一位宠妃,便开始目中无人,拨弄是非,仙门百家中针对咱们的传言必是源自他们。”
“师尊,您看皇上是否会相信那传言?”紧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青年问。
“……不好说。”中年男子叹息一声,“皇上对鬼神一事从不轻信,比先帝对待修仙世家更为宽厚,只要国祚安康,百姓和乐,国观奉哪位神明他并不在意。只是……据我观察,皇上自小对修仙者心怀芥蒂,只怕比先帝更甚,连国观中人也不例外。”
他抚须道:“倘若有人借奉神一事从中作梗,将祸事强加于咱们头上。那么到时候,皇上信或不信,都要因此惩戒咱们。”
“唉……”青年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忿忿道:“可国观自开设以来一直独立于灵修百家中,从不附庸诸神派系。可恨那魔头,偏在那一日现世,还偏是在国观中,还……”
“木琛。”中年男子打断他,“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言语不敬。”
青年讪讪闭了嘴。这时,他耳朵动了动,听到风声中夹杂着另一个微弱的声音。
“师尊,附近似有动静。我先去探探。”
中年男子点头,命众人停下来,对他道:“快去快回。”
半刻工夫,青年提着灯回来,怀中抱着一团花棉袄似的东西。
“师尊,弟子捡到一个……孩儿,还活着。”
“孩儿?!”几个人吃了一惊。
“快!给我看看。”中年男子快步上前,小心的剥开被褥的一角,露出一张婴孩的粉嫩脸颊来。他似乎放在这里有一段时候了,冻得小脸发白,已没力气哭出声。
中年男子叹息一声:“雪山人家多半生活艰难,走投无路时常常将幼子放入山中,生死听天由命。运气好的会被路过樵夫药农捡回去,运气差一点,就被童贩子捡去贱卖,或是喂林中狼群了。”
“太可怜了。”其他弟子纷纷叹息。
“刚才弟子发现他的时候,有一把伞悬在他头上,为他遮风挡雪,这才保住他一条命。”青年皱眉道,“可待我将他抱起时,那伞在我眼前忽的消散了,寻遍四周都未找到踪迹,甚是奇怪。”
“或许,是那并不是真的伞。”中年男子皱眉道,“应该是伞灵。”
“伞灵?雨伞也有灵?”弟子们面面相觑。
“万物有灵。伞虽是死物,若是在灵气丰沛之地久了,或者是被注入极大的灵力,也可有灵性。”
“那这孩儿,会不会与哪个修仙的世家大族有关系?”
中年男子紧锁眉头,良久才道:“兴许吧。能做到这一层,多半是九州那几大家族。如今这些仙门世家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汹涌,说不准是哪家出了事却藏着风声。只可怜这小生命,无辜被牵连。”
“师尊,弟子斗胆问一句,可否将此小儿带回观中?”
中年男子略一沉思,道:“木琛,问问你几个师弟的意见吧。”
“师尊,师兄,木郯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小儿遇到咱们,是冥冥中的安排。”另一个弟子回应道。
“不如带回去吧。我们师兄弟会一同照看他。那小木条,也能有个伴儿了。”
中年男子听着几个年轻弟子的话,心头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凝视这这个奄奄一息的脆弱生命,沉默一会儿,道:“那便带回去吧。以后,他便是你们的小师弟了。你们回去便给他想个名字吧。”
“师尊,按这雪山里的风俗,您救这小儿一命,往后就是他的义父了。”木琛抱着婴儿半开玩笑道,“恭喜师尊喜得义子。”
中年男子瞥了他一眼:“不是你救的吗?我可没说救他。累赘的很……”
“师尊此言差矣。”木郯一本正经道,“方才您还频频往大师兄怀中看……”
“……”
“恭喜师尊。”弟子们相视一笑,齐声道。
中年男子扶额:“木琛,抱孩儿姿势错了。”
覃历二十五年。
六月,覃国王都京滨,举行了一场国丧。
十口棺椁两两成排,由侍卫们整齐地抬着,绕京□□。漫天飞舞着的雪白纸钱落满了大地,一队士兵默默地守卫在长街两侧,风尘仆仆的银甲自宫门至城门连成一条银线。他们皆是刚自边关立下战功班师回朝的将士。
“圣上召曰:妖魔横行,祸乱四野。孤感念国观上下舍身济世、捐躯报国,特赦罪臣木铎回观,以罪身为国效力。太傅木殷,亲承国师,文治武功,智勇双全,可继任国师。钦此。”
覃沐观内,仅剩的几人跪倒在宣旨的太监面前。
“谢陛下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