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彻底被乌云遮住,晓星尘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又等半个时辰,血肉模糊的怨灵起了变化,身上暗红色逐渐从身体中分离出来,烟雾一样没入薛洋体内,怨灵变成了一个白色剪影。
晓星尘一怔,没料到超度仪式还没结束,魂魄就要转生。
可是薛洋还没醒。
怨灵徐徐站起,晓星尘也随之站起,试探道:“常萍?”
几滴雨噼噼啪啪落在铺开的纸张上,声音从稀疏变至细密,进而洇湿一整张纸。白色剪影的手拂过,纸上凸显出一行边缘洇开的血红色字迹:
幻境凌迟,终日不醒。
“什么?!”晓星尘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多了几丝血色,“你是说……你要把薛洋困于幻境中凌迟?”
晓星尘瞠目结舌,眉头紧皱瞪着着那剪影,声音如湍急河流:“多久?要多久才能醒?”
白色剪影肩膀耸动,似是笑了一阵,并不回答。
当年常萍拜托晓星尘调查灭门惨祸,又迫于金家压力出尔反尔,为薛洋脱罪,怎料这灭门凶手丝毫不因此而手软,竟将常萍凌迟虐杀。
坐在牛车上碾断薛洋手指的是常萍父亲,又不是常萍,叫常萍怎么能不恨?
原本修士生前都受过安魂仪式,死后很难化为厉鬼,怎奈凌迟惨死实在怨念深重,常萍究竟是抱着寻仇执念,苟延残喘到了今日,便趁共情之时,耗尽全身修为创造出一个幻镜将薛洋困在里面,此时心愿即了,不必再经历超度仪式,就可以主动重入轮回。
白色剪影不再留恋,化作一阵星辉,散入夜色,结束了这一世的颠簸。
他的仇人则被困于幻境,反复承受着凌迟之苦,炼狱煎熬。
虽名为幻境,只存在于灵识,实际上在里面的五感都无比真实,甚至幻境中受伤,灵体也会有损。
晓星尘极为困难地转过头,看着脸色惨白躺在一边的断臂孤魂。
一时之间,薛洋的身影与方才怨灵的血红色轮廓重叠。
在幻境中,薛洋也会变成那般血肉模糊的样子。
晓星尘扑过去在昏迷的鬼魂旁边大喊:“薛洋!薛洋!!!”
回答他的只有潇潇雨声。
从未有过的刺骨悲凉,占据了他的全身。
这种情况,又能怪谁?
怪常萍吗?因为家父年轻时的一次轻狂暴力,就遭灭门之灾,自己捉凶不成,反而惨死,一生修道,最终化为厉鬼,谁能不恨?
怪薛洋自己吗?他自小就是靠着“狠毒”二字才能杀出一条生存血路,没人教没人管,心性扭曲,难道是生来自愿?
自己眼盲时,薛洋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痛下杀手,却硬是跟自己在一起耗了三年,那些平和温馨的日子,不正是因薛洋尚有埋藏于心底不敢承认的隐秘眷恋而存在?
苍白指尖痛苦地瑟缩成拳,晓星尘跌坐在地,趴在薛洋身上,把头埋进手臂,感到心力交瘁,头痛欲裂。
“薛洋,你不该救我回来……”
雨水将白衣湿透,冰凉而潮湿地贴在身上。
深秋的夜雨,淅淅沥沥冷彻入骨。
晓星尘试过用各种方法唤醒薛洋,始终徒劳无功,薛洋双眼紧闭,唇无血色,时不时受到剧痛一般抽搐挣扎,无意识地闷声痛呼。
陈曦宝找到此地时,只见凄迷夜雨中,白衣仙长形容枯槁,怀里抱着昏迷的黑衣断臂鬼魂,冰冷石像一样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白衣沾染泥泞,浑然不觉。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凄凉绝望,弥漫在黑白两道身影周围。
陈曦宝撑着油纸伞靠近,替他们挡住头顶的雨水。
“仙长,鬼兄受伤了么?”
“……没有。”
“那这是怎么了?”
“在为他的过去而赎罪。”
晓星尘平视前方,眼神木然而空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曦宝不知所谓“赎罪”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平日里风华俊雅的仙长与凶神恶煞的鬼魂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也被感染了苦涩。
“仙长,不然,先带鬼兄进屋吧,外面这么冷。”
晓星尘终于有所触动,抬头凝视漫天苦雨,问:“魂魄会感受到雨么?”
曾以魂魄形态游离过一段时间的陈曦宝回答:“任何东西穿过魂魄,都是会有感觉的。”
晓星尘缓缓点头:“你先回吧,过了子夜,我再带他回去。”
陈曦宝踌躇片刻,还是在原地站定:“如果不会成为拖累,我希望在此陪着仙长。不知我能否帮什么忙?”
顿了顿,晓星尘望着薛洋道:“那劳烦你扶着他,帮他撑伞吧,等一会儿怨灵汇聚,不要担心,有我在。”
说完,晓星尘动作轻柔地把薛洋移交给他,又把他带来的防雨披风盖在薛洋身上。
一袭白衣立于雨中,抽出黑色长剑,白鹤展翅一般跃出,挽了一个剑花,黑剑周身渡上一层蓝白色光芒,剑式如虹,扬起的风声瞬间盖过雨声,白衣舞到之处,筑起一层清风护盾。
陈曦宝听到风雨之中一片鬼哭狼嚎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偶有一声响亮尖叫几乎穿透耳膜。前后左右树影之间,隐约可见许多灰色暗影,影影绰绰,男男女女,凶恶至极。
漆黑雨夜,泼墨一般,让人疑心天地之间是否亘古以来就是这么黑暗,且永远不会迎来光明。
清冽剑光与染尘白衣,渺小地几乎将要被黑暗吞没,但是剑式一刻不停,剑光挥洒决然,挡住了所有想要突破护盾前来寻仇的怨灵。
白衣身影痛苦却坚定。
天地之间只有他。
罪恶的孤魂也只有他能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