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绪立即想起了这一天,那时他入鼎昇门不过一年,除了一个亲传弟子的身份,根本一无所有。就像他编给风言滨听的那个故事一样,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人会真正看重他,就算他是老道士举荐的人,也不足以让一直僵持不下的孔少慕付长老两派破坏原有的微妙平衡。孔少慕更是防他跟防贼似的,若不是他天生根骨上佳又有老道士打下的习武底子,孔少慕恨不得把他送到罗六娘那里学厨艺——他确实这么做了,不过半道上被穆麒拦下了而已,陈婉泽差点就当了他师姐。备受冷落的那两年,除了抽空上接天峰看他的穆遥,真正注意到他、真正默默关照他的,只有聂清林一人。
说来也奇怪,自他与晏秀、繁玳昭等人熟悉后,便自发自主地承担了寻人的工作,像是有天赋一般,无论谁哪天心情不好跑到哪里躲猫猫,他总能第一个找到他们,而当他不见了的时候,只有聂清林能找到他。
“殷绪。”当时也不过十岁的聂清林停下来,因紧张而绷紧的面色渐渐放缓:“师父找不到你了,和我回去。”
“你还骗我做什么?师父根本不会找我。”抱膝团成一团的殷绪稍稍把头抬起,很快又埋进臂弯,闷闷道:“我这么心机深沉又精于算计,你就不怕我也利用你吗?”
“气话而已,你不必当真。”聂清林沉默片刻,提气飞跃到陡坡上,在殷绪的旁边坐下,他不善安慰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那是他第一次跑出去,连一直维持的乖孩子形象也不顾地跑出接天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单凭黯淡星光就翻过三座山的,当然,他也不知道当时聂清林是怎么找到他的,只知道他从夜晚坐到第二天清晨,来找他的人,只有聂清林一个。
“他又没说过你,你怎知就是气话了?”殷绪嗤之以鼻:“在他眼中,我怎么做都是错,恪守礼仪是装腔作势,与晏秀他们说几句话便是蓄意拉拢长老,是不是非要我像个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才满意?”
“也是,”殷绪忽而自嘲一笑:“寄人篱下,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我不该要求这么多。”说什么乖巧沉稳,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曾张扬肆意过,为什么要在这里憋憋屈屈地压抑本性?凭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殷绪心中邪火正盛,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师兄还是快回去吧,我怎么敢劳烦未来的门主大人纡尊降贵出来找我?殷绪微薄之躯无牵无挂,走了就走了,没人在意,可若连累了师兄你……我可担待不起。”
“我在意。”
殷绪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聂清林:他刚才说什么?他……在意?在意谁?我么?
满腹不甘奇异地平息,殷绪眼巴巴地盯着聂清林看,希望能多听到一些好听话。
聂清林看着殷绪亮晶晶地像小狗一样的眼睛,嗓子一紧,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师弟他是第一次见,没有往常连许多大人都比不过的口才,也没有一言一行都像照版子刻出来的老成,就是一个不开心的孩子在等待别人安慰,没有别的。
他唰的一下站起来,耳根有些红:“回去吧,你昨天的晚饭还没吃,我给你留着了。”
殷绪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是说在意我?你就拿昨晚的剩饭对付你在意的人?”
“……”聂清林伸手去拉殷绪:“我叫人做新的给你。”
“别想拿云麓堂的大锅饭糊弄我,我要婉泽姐姐给我做!”殷绪撅起嘴,想了想,又对着聂清林做了个他能想到的最丑的鬼脸,才不情不愿地借力站起:“老子一点都不稀罕什么门主之位,等我到……把你们给我的都还了,立马就走,一秒钟都不带停的!”
“走?你很想离开这儿?”聂清林心脏“咚”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很想。”殷绪垂眸,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落寞,又很快收复情绪,欢快起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你们不介意施舍我一口饭吃,我还介意一直不劳而获占人便宜呢!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把账算好,一分便宜都不占!”
聂清林拉着殷绪的手微微一紧:“什么账都能算清吗?”
“那是自然!”当年的殷绪十分自豪的肯定,想他一个学霸,难道连账都算不清么?然而如今才知道,有些账,根本算不清。
身上一针一线,可以用钱还;十年吃进肚子里的米饭也可以用钱来还,可谁来告诉他,欠下的情感应当拿什么来还?
殷绪神色复杂地看着当年的聂清林和自己越走越远,聂清林慷慨地递给他一片真心,却叫他如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