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桌上有盘煎带鱼,一盘玉米粑粑。
许思前拿起粑粑咬口,嗯,暄软可口,就着那盘鱼,乃绝配。一会儿就吃了一个。拿第二个时,看老婆一眼:“你弄不出这个味,谁的干处?”
“如兰送的,再有谁能烀出这个味!”
“哦,她送的——早知道我就不吃啦!”
他哈哈一笑:“老婆子,你不早点告诉我,我说你是个木头人一点不假。说了,又能咋的?”说着又大口咬着,津津有味地夹着鱼吃:“这个我也能吃了,你信不?”
“撑死你个老东西!你没看儿子现在过的啥日子吗?上顿吃了没下顿,我若死了,谁来管他,你也不用点脑子,你个挨千刀的!”
“如兰不是挺好的吗?你操心干啥?“
“好个屁,一天到黑去外面拦工干活,我叫红凤捎信给她,说我馋粑粑,她便急急地送来了。我留她,就像做贼一样急溜溜地走了。哎,人晒得漆黑,脸也凹了,身上的衣服没颜褪色。还说我,你吃完了,我还给你烀!当时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嗓子眼堵得慌,泪吧吧往下掉。看着她失魂落魄走去的背影,我心那个酸啊……没法形容,我扶着墙,心咚咚地跳。”
许思前想,自如兰走后,家里确实空落,儿子全靠他妈老胳膊老腿忙活外,没人关照他。
原本想离婚以后儿子再找个老婆照样过日子,可是想的跟实际两码事,看来决不简单;再说红凤,自从家里闹离婚受刺激,到如今大学也没能考,一系列的反应都让他始料未及。如果年纪倒退十几年,许思前会断然否认刚才认输的想法,如今年岁已大,岁月残酷,两鬓微白,听了老伴如此肺腑之言,也不谓不动心。他默默听着,静静寻思。难道真的背离生活,生活是要让你难堪的……但他又否定,只要他活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困难是暂时的。
他见老伴愁眉不展,也不吃饭,说:“你不是馋吗,送来了,你又不吃!说实话,味道真正!”
他又听到老伴说:“我叫红凤捎信给她妈,咱老祖居有三间小破房,拾掇一下,让如兰搬回住吧……明天,我让红凤收拾一下。”
“收拾它干么?它也不吃也不喝的!”
“看你个老东西,”老伴白他一眼,“你真个是没心没肺的人,我病瓤子说不定哪天死了,你和儿子管我么?你多回问过我头疼脑热?如兰搬回来,我好歹有个使唤人!指望你们爷俩,我死硬了凉了,还不知你俩什么时候能赶回呢!”
“好好好,收拾吧……不过,人家离了婚,谁还管你个大烟袋?再说,人家也有老妈,能伺候你这一份子?”
当天晚上,红凤和明铎又溜到村外,和着浓浓的夜色,伴着宜人的晚风,走在柔静如梦的小道上。
树影、山影、水流,偶尔宿鸟惊飞,都引起惊喜。一道流星,会让她突然牵他的手,指着划向天边的精灵喜悦。她又指给他看,那个星儿好像在流泪,拖着个泪痕;那个星与另一个在交换眼神……一会儿又停下,聆听草丛、树皮里虫子的合奏曲……他们摆脱了心理阴影,彼此倚重,彼此存在,世界就存在,生活就有了笑声。
第二天他俩来到旧屋,用了两天时间,将里面的垃圾清理走。
他俩商量,紧挨公路,开个洗车店该是不错的选择。
说干就干,到村上打招呼后,还得找电工扯电。原来院子有口井,嫌浅又找人翻新。这都得钱,特别是机器用的钱最多。他俩不放弃,四处打听,打听到初中时的陈老师退休后帮助儿子经销它,通过陈老师,先赊了机器、喷枪之类的东西。又在墙上用白涂料粉刷一方,用彩笔写上“明凤洗车店”。他俩又瞒着家里人借一点钱,陈老师又带着他们去镇上电所,联系到当年的学生现在的所长,为他们拉上电,费用也是陈老师先垫付的。
还没开张,推销洗车用品的就找上门来了,主动推销产品。这样洗车用的东西也值全了,也向经销商咨询了洗车的技术要领。
经过近一个月准备,他俩选个赶集的日子开张了。
明铎提议放串鞭,被红凤拒绝了。过往的人流车流都注意到这“明凤洗车店”。
第一辆车是免费的。第一天开张洗了十多辆车,成果不错。但有些车主嫌太慢,动作太笨拙。他俩就虚心请教,态度谦恭。用户对他俩总体是满意的。
第二天车辆又增加了。第三天只增不减。
随着手艺不断熟练,加上态度好,笑脸迎笑脸送,言行文明,礼貌待客,一传十,十传百,回头客增多,洗车的生意十分红火,经营得有声有色。
龙凤村围不少人观看,各种议论的都有。
有的很钦佩羡慕,两个年轻人头脑聪慧,灵活,善于观察,与市场吻合;有的被他俩的勤快周到所感染,两口子有这种默契的也很少。也有人带着讽刺和嘲笑来的,认为不知廉耻,把别人的笑话当成奉承,把别人的假意当成真情,觉得二人还嫩得很,离成熟差得远,起码是不会看别人的脸色。
龙凤村又讲开了,有肯定,也有否定。
这天晚上,许思前一家三口紧急商讨这个越来越严重的事件,认为迫在眉睫,再不能拖,再拖生米煮成熟饭就晚了。
奶奶让红凤转告她妈:“奶奶闷得慌,告诉你妈回来陪我说说话。”
吃过早饭,如兰来了,没空手还捎点熟豆角。
家中就她们二人,拉着家常,聊点闲话,顺便把明铎和红凤开店的事说了,又将一家人反对的话告诉如兰,想征求她的意见。
如兰也反对:“缺考的事权当是个意外,孩子是一片苦心,也是好心办坏事,我不责怪就算了。可这婚姻的大事,岂是儿戏!决不能再让父母担心,孩子毕竟是孩子,什么也不懂,大人有必要干预。”
可怎么干预呢?
娘俩认为明铎这孩子,没有让人太讨厌的地方,从小到大没犯过错,不抽烟不饮酒,不打仗斗殴,见人有礼貌,只是表面看有点懦弱。按说这两个孩子在一块,确实让人放心。只是因为大人的事情,才牵连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如果生生地将两个孩子撕开,大人们清静了,可孩子能清净吗?
这个问题,不是没进入这两个有着坎坷经历女人的心里,在命运多蹇的她俩看来,人生多变萍踪不定;男人不是铁板一块,女人也不是板上钉钉。他俩不约而同想到了自己的男人。
她和许思前的婚姻是经人介绍的。
当初她的家庭殷实,父亲有绘画的手艺,不少人家画家谱,裱字画,在橱柜玻璃上画花鸟山水都上门求她父亲。她的身体像父亲,高而苗条,人也文静柔和。许思前新婚之夜讲,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白嫩的女人,脸色娴净,而且像她父亲笔下的仕女一样秀丽飘逸,早就心思神盼了。许思前的父亲从前教过私塾,在农村也算个文化人,业余爱摆弄土枪之类,人品好,有威信。所以两家在媒婆的撮合下,很快就同意了这门亲事。第二年就结婚了。结婚之初,许思前真把她当作月儿捧着。那时幸福得真认为找到了天下最好的男人,有了可靠的肩膀,稳妥的靠山,不求大福大贵,只求真心对她好,此生无憾了。谁料到,从生下许其后,丈夫的心就变了,变得说谎,行动鬼秘,眼睛不诚实地闪烁,夜里很晚才回家,动辄拎脸捣腚,问他话心不在焉,再问就火了,全然没有当初的甜言蜜语……
如兰想想当初和许其恋爱,那更是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给星星。
现在回想当初的情景,觉得太傻,太蠢了。眼不昏花,可就看不见表面下的东西;耳不聋聩,可就听不出话里话外的滋味。如果人生再来过一次,她绝不会再上当受蒙蔽。可是,人生只有一次,经历了人生也就走过了人生……
眼下红凤,不正是当年懵懂的年龄吗?只会听花言巧语而听不到弦外之音;只会看眼前的一好百好,看不到本质下的残酷。女儿像当年她一样傻!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和明铎搞在一块,这不是傻是什么?明知道两家有隔阂,明知道火不能靠近,却偏偏飞蛾扑火,烧坏翅膀是早晚的事,不烧死算命大!
自离婚后,不少人都投以同情的目光——有时赶集逢到老邻居,从眼睛脸色都能体察到,还有娓娓道来的家常话,都是偏向她的。
可今天,她踏入龙凤村的第一脚起,从熟人的眼里看不到同情怜悯,代之的是新生成的麻烦,有的还用讽刺的目光看她从“明凤洗车店”旁经过。还有今天红凤奶奶无不担忧的眼神,进一步证明了她进村的判断。她觉得女儿正在走向火坑,把火当成了好玩好看轻佻的舞蹈,多么危险无知啊,多么可笑愚昧啊。
“你还是搬回来吧,你就去洗车店里住着,先对洗车慢慢熟悉一下,以后也好参与。你干它比干别的强,自由自在,挣个现钱好零花。”
“妈,这样不好吧,我回来恐怕流言蜚语又出来了,我毕竟是离过婚的女人。”
“不要紧,有妈给你撑着,我就不信能翻天啦……一辈子高低这回做个主,再也不能看这没心肺的爷俩瞎扑腾,这阵子倒腾得还轻吗?”
“妈,我若住进去,明铎咋办?”
“好办,一个洗车店用不了三人,房子是我的,我能说算!到时候你和红凤一块洗车不也挺好吗?明铎这孩子自然就撑出去了!”
“妈,就怕红凤一时半会转不过这个弯儿。”
“不要紧,红凤你跟她说,说完了还有我呢!”
“妈,我回去看看再说吧。”
“为么?”
“两个孩子刚开张没多少日子,新鲜劲还没过去呢,我若强插进去,怕他们转不过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