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七十三、最后的时光(2 / 2)姿色貌美首页

过了些天,老娘下炕走动。一个人在屋里呱呱说话,国子进屋,她正在自言自语,可听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国子掀开锅盖,送的饭吃一丁点。问她想吃什么,摇头说肚子不饿,家里都有,什么也不缺。炕上小笸箩里,国子为她买的小零食没吃多少。国子满屋转着,东瞅西瞧,又在院子转了一圈才走了。

再过些天,老娘不愿待在屋内,满街走,哪人多往哪儿凑。邻居问她话,她眼瞅地或看前方,也不看人的脸,一味走着自言自语,不答话,也不问话。既像昏痴之言,又象莫测高深之语。

两个月后,饭吃的越来越少,咳嗽越来越多,眼神中的原始之光越来越弱了。没有饥饿感,只吸点流食。终于有一天走不动了,躺在炕上,微睁着眼,眼球透过缝隙一动不动,嘴唇微微蠕动,喃喃着。

赤脚医生来把脉,又翻眼皮瞧。走时撂下话说,准备后事吧,多说一天一夜。眼缝已合了,嘴角不抽了,呓语变成粗重的喘息声,颈上的动脉一起一伏地跳着。

国子和邻居赶紧准备寿衣,门板也摘下来了,长条高腿凳子也借来了,寿衣、摔盆、棺椁、裹尸毯也买了,扎纸品等,一应俱全,虚位以待,好让这位中年丧偶,历经风雨的老妇人万无一失地步入天堂。

亲属轮流值守,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有掩口打着哈欠。呵欠的余音未了,猛一震,马上复原恭敬,瞥一眼垂危者。脸堂象酒曲黑里透紫,依然喘着二十四小时前那种呼吸。

又一个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濒危者依然气息粗重,脖颈上起伏的动脉隐约模糊,四十八小时之内始终一个姿势,脸向着门口,眼睛睁不了,只能呼吸着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扑腾交织的空气,生命的藕断丝连,与子嗣的血脉精魂,暗接幽合,她在等谁?她太累了,把韶华交给了这个家,交给了这个家的亲人们,临终了,还不舍眷眷之情。生命承载得何其沉重,撒手便是清净,她不能那样,哪怕将拳拳之忱延续至最后一秒,也就是器官停止了,神志仍然在运行……

九十六个小时过去了,眼纹密布,耳朵干缩,贴后根了。

“妈,你走吧!”国子熬得眼都红了,腮骨凸显。

“妈,你放心走吧,你不用牵东挂西,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当儿子的不孝,让你操心捞神,都是因为我,你孙子明铎漂泊在外。妈,他比我强,胆量勇气比我大,你放心吧!”

老娘“唉”地一声,最终一口长气嘘了出去,气脉也全部耗尽了,牙关紧闭,寿终正寝了。真乃气在胸中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

国子短短几年内,送走妻子,送走老母亲。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向山麓坟冢地。

爹爹,巧云:妈来了,来陪伴你们了。

坟丘团团,墓碑苍苍。风吹叶旋,林涛阵阵。

生前你争我夺,死后长眠寝守,悄无声息。

啊,喧嚣纷扰的人生,寂天寞地无奈的归宿!

如兰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梦中。

刷一天车,躺下休息的是躯壳,不歇息的是头脑。

这六年来,她梦见女儿当过演员,演过戏,扮的是跳广场舞的大妈。她还梦见女儿开过小车,车开得很慢,还从窗户中朝她摆手示意。跑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弄出个喷枪,穿着围裙刷车。还梦见女儿找了个对象,婚礼现场十分隆重气派,来了许多人,又吃又笑。天上飘着雪,可落下的都是花辦,绿的红的黄的紫的。新娘很漂亮,身边没有新郎。明铎不是新郎,而是司仪,高声亮嗓,很兴奋,人群中还有明铎的奶奶,不过已经掉完牙的奶奶,脸阴沉着,也不吃东西,坐了一会,好像低头找东西,又象谁踩到她老人家的脚背,一个劲儿地唠叨……

如兰睡不好觉,起得早;若睡得好,第二天也起得早,她把刷车当成养家糊口的活,同时更是排遣思念女儿的渠道。一辆车刷完,她接过车主递过来的钱,微笑着说声再来。接着刷下辆车,不断线似的,她将精力倾注在卖力气上,若不是干活,老呆在屋里,坐困愁城,她不能想象自己老成什么样子了。

她想人生,人生如梦,转眼百年。

红凤的爷爷许思全去年患肺癌去世了,多么骁勇咬牙的汉子,死时只剩一副骨架。

病中如兰探望过,最后那次,鸠形鹄面,一对眼球就像濒灭的炭火,谁也不看,倔强地凝视天花板。红凤的奶奶,虽然受了一辈子气,真临这天,同样哀婉如绝,悲不自胜。仿佛老头子做下的糊涂事,是小孩不懂事犯下的,是可以原谅的,怨恨忘的九霄云外,再恨再气,也舍不得老伴离开,生活已让她习惯了以伴为生的现实,突然孤单一人,她心里难以承受的好似不仅仅是孤单。临终,儿女们给父亲穿寿衣,老太太为老伴合上眼,眼却倔强地睁着。老太太泣不成声:“老头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和女都守在你跟前,下一辈儿也都来了,你就知足吧,你快合上吧,别来吓唬我!”可是,老伴的眼就是不闭,微微睁着,象鱼眼呆滞。

“爹,你走吧,”如兰凄切地说“你的孙女红凤挺好的,有人在烟台火车站看到她,她捎信说不用等多久就回来了,她也念着这个家。”

许其和几个姐妹听罢,都泣不成声,不知谁喊道:合上了。大伙一看,不禁一愣,哪里合上?分明还是那道缝。只见他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脖子一歪,正是儿子许其所在的位置,亲人们一惊一怔,气已断了。似鸡皮罩着的面骨,静静地残存着火苗灭后的黑红,一条汉子就这样走完了人生,就像西边的太阳落山了,天边暂时还留下一点桔红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