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一辆车载着李叶和护工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地往海边赶。
“其实我见过大海。”护工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丈夫是货车司机,有天深夜,他载着我去送货,途中他指着车窗外说那就是大海,可是我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车辆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我也没有听到海浪声。不知道这算不算看见过大海。”
护工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
“算!”李叶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着笑容灿烂的护工,李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用手碰了一下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沿途风景的护工。
“我想到了一个有趣儿的问题。”李叶说,“一个天生失明的孩子,他与父母形影不离,在悉心呵护下长大成人,那么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他算不算是见过父母的人?”
“这我可不知道。”护工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她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些愿意说的话:“我曾经照顾过一个瞎子。我伸手快速在他眼前晃,他眼珠一动也不动。如果换做是普通人,早眨眼睛啦。一个瞎子,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可怕的黑暗。如果我成了那样,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护工见到李叶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说得更起劲了。“我丈夫并不是一开始就开十几米的大货车。最早时,他开的是又窄又短的小货车。刚过了一年,他就下决心一定要换大车。您知道为什么吗?您知道的,跑长途货运的司机连续一两个月吃住都在车上。我丈夫个子很高,那车太窄,他睡觉时根本伸不直腿。哈哈,他蜷缩着睡觉,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啊,他总是在极度难受中醒来。很多次,他醒了才发现,虽然腿伸直了,但是脖子却是弯的,那感觉比砍了头都要难受百倍。这还不算什么,他下巴顶着肩膀,能顶进去一个深窝。白天开车,脖子刚好受了一点,下巴又开始疼,下巴好受了一点,肩膀又开始疼,肩膀好受了一点,腰又开始疼。哈哈……”
“您说得很有意思。”李叶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我见到想要买货车跑运输的人就说,嘿,对于买车这件事,货能不能放进去是小事儿,关键是人必须要顺顺利利的躺进去。哈哈哈。”
“听蒋先生说过您是个读书人?”护工谨慎地发问。
“算是吧。”
“您知道货车偷油贼吗?”
“听说过。”
“我丈夫遇到过两次。他们行动敏捷异乎寻常,人刚离开一会,一满箱油就被偷光。偷油贼会遭报应吗?”
“愿上帝宽恕偷油贼卑微的灵魂,愿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
“宽恕就完了?那他们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和损失怎么算?”护工忽然变得很愤怒,“他们必将会遭到惩罚!下不下地狱我不敢肯定,但他们的子女一定会遭到报应。没错,世界上那么多无耻的坏人,遭人痛恨和唾弃,去看看他们父母的德行,就会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蛇鼠一窝,报应在后代身上。”
他们很快来到了海边。这片海域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方,海水呈黄色。此时正值退潮,完全见不着海水的影子,到处都是黑色淤泥铺成的浅滩,上面搁浅着零零散散的小船。他们顺着海岸线又朝北走了几十公里,风景没有任何变化。就在这几十公里的范围内,矗立着数十家化工企业,那稀奇古怪的化工设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让车内的三人头晕目眩。
见到湛蓝海水和松软沙子的希望很渺茫,李叶命令司机停车。他走下了车,朝着浅滩走去。一条高出淤泥滩十多公分的水泥路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延伸到浅滩里面五百米左右,李叶走在上面,一路上,正在自由自在玩耍的螃蟹听到了脚步声迅速钻进窝巢中,它们一起行动,身手敏捷,发出“沙啦啦”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他的脚步声。他在水泥路尽头的一块生满密密麻麻小贻贝的石头上坐下,四面吹来咸湿腥腻的海风。护工一言不发,站在李叶身后,两人一起望着眼前这目之所及都是丑陋的黑淤泥的浅滩。但是,虽然李叶曾经游历过名山大川,目睹过无数壮阔美景,他却不觉得眼前的景象是乏善可陈、索然无味的,他认真地注视每一寸淤泥,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胆大的小螃蟹从洞穴中探出脑袋来四处张望,目光中尽是贪婪。他清楚的知道,此刻他所留恋的并非眼前的景象,而是眼前的世界。
“听蒋先生说,您在文学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护工探身语气轻柔地问李叶。
“蒋先生总喜欢褒奖别人,事实上我的文学鉴赏和创造能力还有很多不足。”
“前几天我看到一首诗。虽然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只是能读得懂报纸而已,但我仍被这首诗所打动,不知道李先生您怎么看待这首诗。很抱歉,我只记得最后几行:
……
你看那岸边的礁石,
被澎湃涌动的激浪教训过的礁石,
有的圆润光滑
有的嶙峋坚韧
展现出顽强不屈的力量。”
“写得很好,您知道是谁写得吗?”李叶发问。
“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叶子女士。”
“叶子?”李叶所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正在这时,一位上了年龄的老汉走了过来。他脸上布满皱纹,黑得像眼前的淤泥。
“年轻人打外地来?”老汉问。
“是的,老先生。”李叶回答。
“我盯你们好久了。”老汉说,“只有外地人才会驻足观看这丑陋的淤泥滩。从我记事时就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一点没变。”
李叶拿出香烟递给老人一支。老人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他点着后猛吸一口,脸上浮现出对时代变迁的轻蔑。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咳嗽。
“虽然面貌没有变化,但是实质发生了改变。”老人认真地说,“当时的人是那么淳朴,他们都认为只有鱼活着,才能让渔民活着。现在的人那么贪婪,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狠心把鱼一网打尽,大的送到餐桌上,小的打碎做成饲料。船变大了,野心变大了,贪婪变大了。年轻人认为,只要能获得好处,干什么都能下得去手。”
老人手中的烟将尽,李叶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给他点上。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老。”李叶谦虚地说。
“请讲。”老人眼睛中迸发出一道骄傲的亮光。
“对于教育孩子这件事,妻子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李叶说,“我更加偏重科学知识的教育,比如说钢轨为什么分节,风是怎么产生的,雨是怎么来的,光的速度有多块,地球的重量是怎么测量出来的,时空弯曲等等,但是我妻子觉得这些知识没用,她自己不喜欢,也不想让我把这些知识传播给孩子,她认为孩子学习金融、建筑工程会更好,其次就是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我不知道谁是对的。”
“你妻子是对的。”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孩子知道布满天空的每一颗星星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风怎么来的,雨怎么来的,人类怎么来的,飞机怎么飞上天的,人类怎么登上月亮的,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毕竟不是干那行的,该饿肚子还是饿肚子。现在这时代,无用的知识太多了,它只会分散人的注意力。社会虽然很复杂,但你只需要精通一行就行了,比如修车、修电脑、做生意、懂技术。你精通任何一行,都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都能让全家人不愁吃穿。我孙子就是学理发的,他那行业,别的不说,最起码找老婆这件事不用愁……”
李叶认真听着老人的见解,他脸上如同一潭死水那么平静。等老人说到无话可说时,李叶脸上那潭平静的死水像是有人丢进去一块巨石,深深地、别有韵味的笑容瞬间布满他脸上每一寸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