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鸣拿起报纸,见是本地大报,一向很行销,平日里要抢第一版,没有千儿八百的大洋是决计上不去的。今日却神了,他分文未出,第一版上就刊登了自己昨天与木户重光二人拍的照片,连他那笑容,也被极清晰的印了上去。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回是着了日本人的道了,他将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
他把报纸摊开,认真的看,标题上正是一排加粗加黑的大字“林家二少与日本大使交好,林家与日结盟指日可待”。
经过上次报纸一事,林鹤鸣几乎免疫了这样的进攻手段,报纸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的叙述了他与日本大使如何感情深厚,以及身边的横山有纪,又与他怎样情投意合,似乎撰写者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林鹤鸣越读,越认为这技俩可笑,众人皆知他刚留洋回国,怎会有他们二人有长达五年的交往。这回他不紧张,也不心跳了,只是毫无趣味的将报纸放回桌上,抓起面前的牛奶便喝:“爹,这您也信啊。”他抬眼,毫不躲闪的与林督理目光相接。
他那无所畏惧又问心无愧的态度显现出来,让林督理在心里暗自一惊,他终是从那一顿打里,长进了不少。林督理看着面前的报纸,在心里做出判断,林鹤鸣将来能够接他的班。
“少爷,时间快到了!”严昭从屋外走来,打断正在吞噎的林鹤鸣,然后才看到林督理,连忙退到墙角告罪,不再打扰。
林督理一向可心严昭对待敌人的心狠手辣,大有让子承父业的意思,平日里对他,也就不那么严格。今日正是大寒,他沿着窗外望去,天上已经飘起雪花,江南难见下雪,今年他们倒有眼福了。林督理忽然一笑:“小昭,来和你少爷一起吃饭。”拐杖在地上敲击两下,是有别的意思。
严昭自幼就被教导,有林督理在时,他是不能和林鹤鸣同桌吃饭的,遂向后一退:“谢过督理,少爷去学校就快晚了,我不能耽误时间。”
林鹤鸣这时抬眼又看大堂的挂钟,正是到了学校打铃的时候,连忙三下五除二的喝完瘦肉粥,就起身去:“爹,待会儿下课我再和小昭哥去吃。”他擦擦嘴角,拉着严昭一起跑出门。
林督理相当满意严昭对自己的拒绝,这证明严三将他这个儿子,教得很不错。
车里,周世襄已经等了许久。见林鹤鸣来,他先是叫严昭发动汽车,然后给林鹤鸣重新理了一遍围巾,最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膏,涂在他的指尖上。
药膏涂上凉滋滋的,林鹤鸣忍不住去闻,是一股好闻的麻油的味道,他顺势将手插进周世襄大衣的兜里,靠在他身上:“周长官,你说说给俺涂的是什么药呗。”
周世襄被他这怪腔调逗得发笑:“这是我自己熬的,专治烫伤烧伤。”
“没看出来,你懂得很多啊。”林鹤鸣的手隔着衣服,不安分的去捏他的腰,没想到周世襄反应极大的瘫倒在他身上,呵斥一声:“别动我!”
林鹤鸣像是打开了他身上什么奇怪的开关,从前,他满心认为周世襄这样的硬汉是不会有身体上的缺点的,遂不听话的又是一捏,哪知这回他的反应更大了,靠在他身上直扭。
他怕的东西,简直和他这个人反差太大。
林鹤鸣皱起眉,难以置信:“你怕痒?”
“怎么样,不行啊!”周世襄理直气壮。
林鹤鸣偷笑得咳起来,很是自觉的扯起周世襄的黑色大氅钻进去,立时暖和不少。周世襄则很安静的用手抱着他,他今日原不用来护送他,可在吃早餐时知道了合照见报的事,便匆匆赶去林公馆。
他怕,怕林鹤鸣的学生们也看到早报,会像他昨天那样,对他恶语相向,大骂他是汉奸走狗。
一刻不到学校,他的心里便一刻不能安宁。
窗外雪花飘飘,林鹤鸣却兴趣不大,他在英国时见惯了风雪,并不觉得稀奇。此刻,他只想依偎在周世襄身上,与他共同取暖,共渡这短暂温暖的时光。
忽而,周世襄的眼神阴郁下来,他伸出手,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我想回家了。”
在江南,他留不住任何一片雪花,只有兴安岭的风雪,才能在他掌心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