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烟缭绕中,蒋有为的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坐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
蒋有为在家里设宴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席间众人一齐笑了。表小姐斜倚在在公寓花园的木头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暮春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粉嫩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圆滚滚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很纯净,就像一块玲珑剔透的蓝宝石。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木头栏杆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她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主要的色调是热闹的柠檬黄。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
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表小姐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美静。一个颀长穿着洁白长裙的是段亦痕。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她们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歌茹看着这些从上海大都市来的人儿,看着她们兀自喧闹,自己却像个局外人,明明这是她的家里,她却显得像个外人一样。
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段亦痕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邝美静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而一向当惯了人中凤的表小姐,又岂能坐看自己的风头被别人抢去,于是跟美静一起跳起舞来。蒋有为只是远远的坐着,看着这帮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们正值豆蔻年华身材飞扬,然而在她们的背后是自己女儿灰头土脸丧气的坐在后面,他莫名的烦躁起来,他像嫌弃他那个小脚的大太太一样,嫌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