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其他人都快酒醉的时候,歌茹才开始真正大吃起来。她先喝了一杯甜酒,随后喝了第二杯,话又多起来。她再要喝第三杯时,蒋有为说:“甜酒小孩子也别多喝了。”歌茹说:“我很好哇。”她喝完第三杯。她酒量不坏,不过她闹闹嚷嚷,已经有点儿醉,嘴里随便说话,说傻话,也会说出有才气的妙语警句。福少爷和如鸳互相举杯敬酒。幸福与忧愁,快乐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谁也不敢说歌茹是快乐,还是伤心。不久之后,大家离席洗手,用的是野菊叶子泡的水,全桌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上了素淡的白米稀粥。席将散时,傅先生说:“现在学校不教学生作诗,非常遗憾。不然,这种时光,一边儿吃螃蟹一边儿作诗,才真是一大快事。”
歌茹说:“我有一个主意。咱们来玩儿‘折桂传杯’吧。前天曼娘送来了桂花。这个游戏是把一枝子桂花围着桌子传,同时一个人打小鼓儿。到鼓声一停,桂花在谁手里,谁就得喝一口酒,说一个笑话儿。”
于是开始玩这个游戏,由福少爷打鼓。第一次鼓声停时,桂花在傅先生手里,他得说个故事。他开口道:“从前有一个教书的,没有学生找他去念书,他决定做医生。因为他念过点儿医书,就开始为人看病。不幸第一个病人吃了他的药,就一命呜呼。病人的家属要去告他庸医杀人,后来医生愿出丧葬费,事情就算了结。因为他穷,出不起钱雇承办埋葬的,只好由他太太,他儿子,把死尸送往坟地。死人有两百斤重,他太太要在路上停下来歇息一下儿。在她太太立起身来再抬死尸之前,叹了一口气,向丈夫说道:‘老头子,下次你出诊的时候儿,找个身子瘦点儿的病人吧。’”
家哄然大笑,于是游戏又接下去。第二次鼓声停时,桂枝正好在歌茹手里。她吃了好多梅子,仍然觉得酒后的精神焕发。她开始说:“从前有一大队螃蟹兵,龙王爷要他们把守海口。螃蟹将军天天在海边沙滩上把这群螃蟹兵勤加躁练,人都可以看得见那些小螃蟹演习列阵交战。一个大蛇精在海里造了反,这时正好赶上螃蟹将军生了病,龙王爷派珍珠仙母去领兵。她就浮出水面儿,站在海里一大块石头上,脸向沙滩下命令,叫螃蟹兵站立成排。螃蟹兵都从窟窿里钻出来,站好了排。举目右看,站得齐齐整整,珍珠仙母大为吃惊。她喊口令:‘向前走!’螃蟹兵不能向前往海里走,却向沙滩右边儿走去。珍珠仙母弄得毫无办法,就是不能让他们往前走下海去。于是她问一个螃蟹军官如何是好。军官请准代为发号施令。他说:‘向左转,向前走!’看哪!螃蟹兵一直往前,走向海水里。珍珠仙母大惑不解,求螃蟹军官说明缘故。螃蟹军官回答道:‘他们都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呀。’”每个人立刻明白,大笑起来,因为英文叫蟹行文字,是横着写的。下一次鼓停止时,桂枝是在福少爷手里,他说:“我没有笑话说。”大家乱喊道:“谁也不能不说。只要说得惹人笑就可以。”
他只得说:“说个绕口令儿可以吗?”大家答应了。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歌茹陶然半醉,使她真正感觉到自我个人的独立存在,为生平所未有。她谈笑风生,才华外露,心中愉快。上床就寝之时,觉得自己完全摆脱了平素的约束限制,毫无疑问,是由于酒的力量。躺在床上时,生平第一次体味到她是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生活,而确实是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那么一个世界。若想把那种感觉说明出来,就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可是在那个新天地之后,或在那个新天地之内,她朦朦胧胧觉得也似乎有个福少爷。
次日清晨,傅先生出现在蒋家。赶巧如鸳一个人儿在客厅里,正在往花瓶子里插花儿,她就坐下和他们闲话家常。音儿也跟着一齐来的。如鸳说自从小音儿几年前来到苏城,这些年来变了不少,比以前长得细嫩,也变得斯文多了,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像之前一样的单纯质朴。如鸳觉得傅先生那么大早晨来,一定有事。歌茹手里拿着一捆花儿从花园里走进屋来,姿容秀雅,举止潇洒。一看见傅先生在,她极为高兴,问说:“哪阵风把您吹来——这么大早晨?”
香儿来说蒋太太已经起来,就要来了。傅先生向歌茹微笑说:“你到别处去吧。今天我不是来看你,是来看你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