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家也许会说错。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的定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
我们外行是要相信绝对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以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脸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
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同之处。至于如鸳和歌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就是歌茹的眼睛比较狭长,比起如鸳来,歌茹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如鸳活泼,生气充沛。
如鸳,或许是因为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歌茹沉稳而实际。如鸳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但是后来的境况可以看出来,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如鸳恰巧就是那个例外。谁也料不到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歌茹若是嫁给福少爷,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不管这两人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歌茹,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傅家那样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歌茹会改变傅家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歌茹会觉得和福少爷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男人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歌茹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歌茹大概会嫁给其他人。歌茹会公开告诉人说她并不爱福少爷。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猿意马,自己无法控制,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则凌驾一切而上之。歌茹她会和傅家解除婚约,还我自由的。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摇,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对福少爷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其他人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何氏曾想着让歌茹出嫁的年纪怎么也得二十岁以上。当傅家正式向蒋家送上龙凤帖,请求选择好日子,举行婚礼。随同龙凤帖,送有龙凤饼、绸缎、茶叶、水果、一对鹤、四坛子酒。就连回礼这样琐碎的事情都在何氏脑子里反反复复很多次。蒋家的回礼是十二种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礼,新郎应当亲自到女家去迎亲,这样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女方占尽,其实,女方把自己的女儿送与男方,这算是将恩惠施与男方。她要把歌茹的婚礼办成苏城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有的是钱;第二,蒋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傅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对外也要风光体面,傅家一定还要保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蒋有为的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风光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子而已。
要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那时节,袁,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就是贵胄的喜幛需要悬挂在一起了。然而这一切也只是何氏内心中的想象而已,事实怎么都如人所料呢。
虽说婚事还早,蒋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满硬朗,她早就盼着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扎扎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喜幛,左边儿是之前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牛大人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蒋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代表蒋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气势总归是铺开了。然后谁也没料到之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