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七章:歌茹福少爷登报找人(1 / 1)民国鬓影鸳歌辞首页

福少爷显得很烦躁,几乎是气恼。正在这个当儿,王妈进来了,衣裳干净,头发整齐,拿着一个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现耐心和力量。

她说:“少爷,少奶奶,我现在跟您请长假。这是我的机会。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现在他也许正在等着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着他,您若给他在花园儿里找点儿事情做,我们母子就一块儿回来。若找不着他,我就不回来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见了。我不把给他做的这些衣裳老是带着,打算存放在您这儿。”

她话说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歌茹说:“可是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们帮着你找他。”

王妈摇摇头说:“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来了。”

“你身上有多少钱?”

王妈拍了拍里面衣裳的口袋,说她有五块一张的票子两张,另外有两块大洋。歌茹和福少爷彼此看了看,歌茹进去拿了五块给她。但是王妈不要,说她没做事,不能拿钱。

福少爷说:“我们并不是勉强你在这儿做事。你知道我们很愿意你在这儿帮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睡觉。你若能找着他,一块儿回来,他也在这儿做事。”王妈说了声再见,迈着两只小脚儿走了出去。歌茹送她到门口儿,告诉她自己一切小心,随时能回来,就回来。王妈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第三天晚上又没回来。福少爷说他必须去找她。那天下午,福少爷到城南去,城南是他从小儿就熟悉的地方。到了那,他才觉得苏州城之大,才又感觉到他原先属于而近来已然远离的大众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两腿发酸。他穿过了大街小巷,在空旷的地方停下来看孩子们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庙宇,到野台子戏院,到茶馆儿,看见成群的人在开心的玩耍——有的祖父领着孙子,有的母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吃奶,一边走路,也有些穿得讲究的年轻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级社会的男男女女,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处处儿都是穿着灰制服的兵。寻找陈妈恐怕是要白费心力,他于是在一个大茶馆儿里坐下,和一个茶房说话,若不经心的问那个茶房,是否曾经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找儿子的。茶房说:“您说的是那个疯女人吗?她常常打这儿经过。她拦住年轻男人就问。”“她并不疯。她是找他儿子呢。”“还不疯?在清朝丢了儿子,现在还找,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她儿子就是活着也许在无锡,在上海,在杭州。这么乱找,不是疯了吗?”茶房说完,把毛巾往肩膀儿上一搭,那姿势就表示他话已说完,心情愉快,颇觉满意。福少爷付了茶钱,跳上洋车回家去。他对歌茹简短的说了句:“当然我没法儿找到她。”王妈失去了踪影,福少爷心里非常不安,虽然王妈只伺候他才一个夏天。王妈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断想战争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们生离死别。几个礼拜之后,歌茹正在北窗下陰凉的地方针线笸箩儿旁做活,福少爷躺在床上休息。这时歌茹说:“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呢?要不你登一则寻人启事吧。”福少爷说:“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歌茹伸一个手指头横放在嘴唇上,福少爷才低声说:“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但是我却要写这一篇。我就写出她的真名字,还有她儿子的,还有他们村子的名字。谁知道?如果她儿子还活着,也许能看见这篇小说,当然,他若是认得字的话。”歌茹说:“这真可以算个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笔。”但是她说“笔”字的时候儿,她女人的天性上,觉得不应当说出这个字。文人的笔和文人的舌头一样,是危险的武器。文人会以口贾祸,会以笔招灾。

福少爷说:“我会善用我的一支笔,向做母亲的尽颂扬之意。题目就叫《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用白话写吗?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白话。”

歌茹说:“当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话写的。不过不要用现在的怪里怪气的白话,那么一来,真正的作家会以为是普通老百姓写的呢。”福少爷以前只是写文言文,现在用新的白话写,对他也是一种古怪的考验。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写那篇故事,一直写了两天,中间未曾停过。在他写作时,歌茹的心里十分纳闷儿,看他毛笔上上下下,她看得出他的表情上有一种改变,有一种增强的激动和紧张。往常在默默的看了一个钟头的显微镜之后,他神情很宁静,只是有点儿感伤,有点儿疲劳。歌茹走到他的书桌旁,看他已经写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说:“王妈不是这么说的。”他就改正,然后又接着往下写。他写完之后,立刻寄到苏城的一家报馆。在文艺副刊上登出来,竟轰动一时。新文学批评家称之为“民主文学”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称之为是母爱的颂赞,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阐扬。但是福少爷却大喊出来:“为什么他们把这篇小说非看做我的创作不可呢?为什么非看做‘文学’不行呢?每个人谈论这篇小说,好像只是小说,而不是真实的事情。好像王妈不是一个还活在世上的人。就没有人真正想个办法纠正这种误解吗?”事实上,他已经凭想象力创造了一个农村少年,这种农村少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而同时把他自己的母子关系写了进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贼寇,也写得生动逼真,令人难忘。描写失去爱子的母亲,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着儿子的归来,他只用了寥寥数句,简明扼要。在故事的结尾处,立夫描写自己在天桥人群中徘徊时的感想。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兵,而是成千万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拥挤到天桥这平民娱乐场所暂求一时的欢乐。他们不都是同病相怜的吗?在那一群人里,都谈不到个人自己。但愿陈妈,陈三的母亲,能把她儿子看做是几百万儿子中的一个,都是战争使他们和家庭生离死别的呀!“可是陈三的母亲不能那么看,她执意去寻找她儿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见了。”歌茹告诉福少爷最后苛酷的议论,应当表现得缓和一点儿就好了。但是福少爷这位作家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杂志的编辑来跟他要文章,以为他可以再创造一篇同样好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