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过一次彻骨铭心的痛感了,接下来,不管是怎样的情况她大概都不会再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实感到难过了。温庭湛平静地从高塔上纵身而下,去了她自己原先的私库。
她常年离家在外,私库自然不在温府中,温氏之祸事发突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的私库在哪里,掌管她私库的暗一战死,小六重伤卧病,这么多年,她的私库大概还没有人动过。她顺着记忆的位置寻了过去,在温家军原先的训练之地附近找到了自己的私库。
这不仅是她的私库,也是她平日里休憩的小室。她落在地上,用了些阴气略略幻化了隐约的形体,规规矩矩地推门而入。几袭半旧的青衫安置在衣柜里,早逝的兄长赠予她的折扇还在桌案上,弟弟送来的茶具安安稳稳地摆在案侧,右手边还有一刀尚未写完的白纸,墨锭还摆在砚台上,笔山上尚架着几支笔,左侧,温氏的虎符落了灰,三两个私章零零落落地散乱着。
身后的大柜子里,是银票、银两和各色的药材,她少时曾用过的那把剑并琴一起倚在墙角,私藏的酒酿堆满了半间屋子,剩下的一个稍小一些的柜子,是她作为温家嫡女时收集起来的一些女儿家的物件和名贵的笔墨纸砚等小物件。
她在桌案前坐下,拿起笔想写些什么,却最终是语不成句,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擦出弯弯曲曲的墨痕,她脸上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无声地落了下来。
在她尚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被她半掩上的门又一次发出了“吱嘎”声,一个古稀之年的老汉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恰好看见了满脸泪水、正惊愕转头的温庭湛。
两行清泪顺着老头子浑浊的双眼流了下来,他挣开了家人的搀扶,单膝跪地,像当年那样笑着向他的将军行礼,泪水顺着皱纹快速蔓延开来,他努力地维持着有些滑稽的笑,轻轻唤道:“将军。”
他看到他的将军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依旧穿着战死时的那身银甲,向前跨出几步,亲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六。”
她死的时候才将将二十九岁,年轻的女孩子笑容明媚,就像当年搀扶起那个因为失了家人嚎啕大哭的少年一样:“小六不哭,我在呢。”
于是禁军副统领有幸看到了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场景——他向来严厉寡言,连笑容都欠奉一个的父亲,膝行几步,就这么扑在一个年轻女鬼的怀里,一边喃喃着“将军”,一边泣不成声。
哭了许久,他终于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在温庭湛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温庭湛按住了想要帮忙的小六,收拾了周围有些凌乱的环境,用法术随意凝结出了几个土凳招呼同行的几个小辈坐下,自己则随意地坐在另一侧,捻起几瓣梅花把花香化进匆匆煮沸的水里,充作简单的花茶。
她行云流水般地替在座的几位都斟上了茶,看着小六捧起茶轻啜一口,这才开口:“温家后来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看了看呆愣的小六,叹了口气:“这件事,谁也不怪,”不管有没有崔氏借她的私帐动作这件事,废帝都会找到借口发泄于温家,毕竟他用的这理由,不用说是朝臣了,便是三岁小儿也不信的,这些灾劫,避不过,也逃不掉,“这是天命。”
她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花瓣,嗅着茶香,竟有些可惜这是凡间的东西,如她一般的鬼魂消受不了:“小六,你后来如何?”
老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垂落的眸中闪过一丝悲伤:“我一开始想报仇,后来主家将您的绝笔信传给了我们几个,然后我熬过乱世便成婚了。”
他拉过身边有些拘束的青年:“这是我大儿子,现在是禁军副统领。”又指了指坐在青年身边尚还稚嫩的少年:“那是我孙子,还在柏庐中读书。”柏庐是文家一手建立的族学,后来文家败落后向外开放,成了最好的书院,这些,温庭湛自然清楚,她叹了口气,替老者斟满了茶。
“你过得好就够了,这些贵族之间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掺和进去了,”她站起身来,拿过倚在桌边的长枪,对还在饮茶的老者祖孙拱了拱手,“这几年,辛苦了,我之后应当还会到私库取用东西,这杯梅花茶,算是送你的礼物。你要离开前,我大概还会去看你一次。不过,现下,就先告辞了。”
语毕,她微微蹙了蹙眉,提枪推门向外行去,老者放下手中的杯子,又一次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对着那个愈行愈远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待那个背影彻彻底底不见之后,老者捧起了那一壶温热的梅花茶交给身边的儿子,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响起。“拿着这壶茶,去诛邪寺问问大师有什么效用,顺便,”他哽了哽,狠了狠心,“顺便问一问,这壶茶,对她的损伤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