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楚烨低低的“谨遵先生教诲”和随后行礼时的衣物摩擦声、告退声、离去时慌乱的脚步声,并没有出言阻拦。他需要长大了,要有勇气直面这个世界的真实了,生活并不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包括了鲜花生长的土壤,叶下的阴影,花间的虫豸和火油中哀嚎翻滚着的死亡,所有表面的美好和安定,都是明码标价的。
楚烨近乎狼狈地退出了书房,他稍稍远离了几步,便脱力地跪倒在游廊满是雨水泥泞的地上。他索性就地跪坐了下来,左右这间别院只他和先生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丑态暴露在他人面前。
什么帝王心术,什么家国利益,这样空泛的词语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落难时,也不见他的生父,高坐在王座上的人有什么动作,更不见所谓的百姓对他有怎样的善心,等他有了权势,又凭什么要求他为他们付出?既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先生的帮助夺来的一切,为何不能属于他支配,运气和血脉也是实力的一种,不是吗?
楚烨的眼中波涛翻滚,他只是,在先生面前,或是遇到与先生有切身关联的事,才乱了方寸,平日里,就算是方才在谢家和文家的两位家主面前,他其实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独自在泥淖里挣扎了这么久,若是没有点乌黑的心肠,怎么骗得过那些妖魔鬼怪?
在他眼里,帝王心术,不过是玩弄人心,如驯兽一般把臣子和世家驯服,再凭借着一国之力将世间奇珍异物,能人异士汇聚在一起为我所用罢了。什么仁善名声,不过是让治下的那群愚昧百姓,吃饱穿暖,少受兵乱之苦而已。至于用先生的身体来换他们的平安健康?他们也配!
他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形,决心将自己的心声全数埋藏在心中,反正若是他最终掌握了权柄又让这江山海晏河清,这种细节上的差池,想必先生也不会再大动干戈地责罚于他,就算是责罚,也无人敢在他的眼下动先生半分,这便足够了。
楚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过问温庭湛的身份,他敏感早慧,心中清楚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就算真的开口问了,得到的不是先生的敷衍就是怒火,甚至自己的不识大体和好奇心过剩还会令先生心生失望。
但是身份有时候不必自己开口,从交游者的身份就可以推测出来。今日先生与谢家、文家两位家主的熟识就已经说明了很多——先生的身份绝不应当是那个所谓的“医仙”,也不是现在摆上台面的星陨阁阁主,他势必还有一个地位更高的身份。
他既与文家、谢家家主如此熟稔,甚至可以互称表字,想必地位相当,应当也是出身老牌的簪缨世家,且很大概率曾经是或者一直都是某个世家的家主,哪怕不是家主,也一定是那个世家的嗣子,甚至可以说,只要找到那个世家就能推测出他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世家就是在前朝,也是不多的,即使算上后来争位的几个世家,也只有七大世家而已,傅氏、谢氏、风氏、温氏、文氏、崔氏再加上一个早已没落的上官氏,先生这样的气度学识,绝不是后来争位的世家和已经没落的上官氏可以培养出来的,想必只有在谢氏、风氏、温氏、文氏和傅氏,去掉谢氏和文氏,便只剩下了三个世家。
可惜不知道先生的姓,无法进一步推测,加之当朝新贵们并没有取字这种习惯,所以现存的对前朝世家子弟表字的记载已经极少,现存的记载有许多缺失,又杂乱无章,加之很多人的字读音相似,倒是不好再进一步确定先生的身份。
楚烨一面心里想着事,一面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再要详细些,便要等先生下一次见到熟人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一点不着急,他之后还有大把的时间来确定,现在,他应当赶紧听从先生的吩咐,学习兵法了。打水净了手,又点柴火烧了热水,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脏污,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在未烧开的水旁坐下来,借着跃动的火光,翻开了先生予他的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