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湛并不知道昨夜确切发生了些什么,可能是出于机体自身的防护,在众人告辞离开后,她的记忆就乱成了一团,只依稀记得她似乎看到了早逝的兄长温温和和地冲她笑着,再之后的事情仿佛被掩在了迷雾里,再记不清了,想来不过是精神恍惚时的幻觉罢了。
由于醒来的时候她正环膝坐在角落,背部抵着冷硬的墙,她并没有怀疑什么——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她心情不好时喜欢把自己团成一小团,钻进狭小的空间里。温庭湛从榻上起身,掐了个手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就又是那个波澜不惊的镇远侯了。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春末夏初的暖阳洒落在她身上,带着点灼人的热意,她的身边却冰冰凉凉,毫无人气。她在阳光下不适地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一握,那一柄苍白的伞罩在她头顶,像是前来讨债的鬼魅,又像是即将羽化的仙人。
她并没有什么心情四处闲逛,看似闲庭信步般简简单单地跨出几步,人已经在军营的帅帐门口了。听到里面的争论声,温庭湛顿了顿,收了伞,也不等人通报,就这样撩开帘子直截了当地走了进去:“子立。”讨论的声音霎时收拢,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帘子的方向。
昨夜的几人赫然都在,几个披着甲的小辈或站或坐在他们身后半步处,此时正围着沙盘说得兴起。帐中的年轻人以为程昱会发火,毕竟这位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了,特别是这样紧要的军机会议,眼瞅着程昱脸色一变站了起来,有几个按耐不住的已经向新来的青年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这样细皮嫩头的世家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将军说哭啊。
却见程昱笑得一脸讨好,亲自迎了上去,将青年让到帐中坐好:“师傅,您今儿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儿了?”来人毫不客气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取过了他刚写下的兵策。
这已经够惊讶了,可随后,甚至连他们平日里素不苟言笑的长辈也互相打了个眼色,颇为默契地露出了些许笑意,站起身来齐齐抱拳:“将军。”
温庭湛挥手:“行了,坐坐坐,平日里也不见你们有这些虚礼,都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说便怎么说,不必顾忌我。”
他一来,帐中的气氛也随之松了下来,各家小辈站在后面,颇为无语地看着自己向来严肃的父亲或是祖父相互挤眉弄眼地打着眼色。温庭湛以袖掩唇闷闷地咳了几声,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显然是昨晚心绪大乱引起的伤势还没有好透。
她只瞥了几眼手上的兵策,便重重一掌拍在了沙盘的边沿:“程子立!”
程昱浑身一僵,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大声应道:“在。”
紧接着便想起自己刚刚写的那些东西,顿时有些欲哭无泪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师傅的脸色,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师、师傅,这,我、我还没写完。”
“弃守潼关,栈道伏击,退至并州?”温庭湛几乎是气急了,一把将那份兵策甩在了程昱的身上,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贯苍白的脸色都透出了几分不健康的红晕,“你这是有多不相信自己啊?还是想和我一样死一死?!你、咳咳……”
翻涌的怒气牵动了旧伤,温庭湛一手撑着沙盘,一手掩唇,咳得撕心裂肺,离他最近的希芸一把扶住了他,一手轻拍着他的背:“公子,公子,您不要急,慢慢说。”
温庭湛花了很大精力才勉强压制下自己的旧伤和激烈的情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了她决意赴死时身边亲友的心态,大抵也是这般的愤怒和难受吧?她又稳了稳自己的嗓音,这才轻轻推开了希芸的手,哑声回应道:“好了,我无妨的。”
她再抬头看时,程昱已经白着脸跪在了地上,见他看过来,便认认真真地叩首请罪:“师傅,是徒儿鲁莽,请师傅责罚。”他也没有想到,向来冷静克制的温庭湛在见到这个计策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本来,也只是出于一种近乎报复的心态随手写下而已。
温庭湛叹了口气,抬手让他起来:“这并非是你的错。”既然暗五早已查清了真相,程昱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了,可想而知,当年她的身故和朝廷的态度给眼前的人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轮到他自己时,宁可拼命也不相信朝廷,这样的选择,便一点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