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下腰,轻轻搓洗着衣裳,但却抬着头望着远处,目光有的没的往左侧瞟过去。
半晌功夫,她停住了动作,微微扭过头,试探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姑娘麻布衣裳虽破旧,却洗得干净。
算不得美人,眉目却清秀素雅,难得一双眸却生得极美,纯澈干净间透出极致的孤寂。
阿苔的眼睫连颤了几下,轻轻咬了咬下唇。
她十四岁便进了军营,每日待在这四四方方的军营中,伺候那些粗鲁的男子。
她为人不机灵,营里的女子大多不爱搭理她,她一向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如今乍然来了一人要与她同住,不免紧张。
她们是一早便听说过这位秦小姐的,却绝不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与她们成为一样的人。
西北军营的女子是没有自由的,更何况是在下营中的低等粗贱的玩物。
身侧恍惚传来轻轻的温柔询问,遥远悠远得好似来自天边。
秦锦华干涩苍白的唇瓣无丝毫血色可言,苍白得可怖,唇角微微牵动,缓缓摇头。
阿苔没读过书,人又不精明,不晓得秦锦华哀伤的原因。
只瞧见她空洞的眸盯着不知名的方向,漫步边际地向远方扩散。
彼时,阿苔着实不晓得。
见秦锦华只望着那一盆盆的衣裳发呆,她虽然不聪明,却也明白像这样高贵的人儿是不会做这样粗重的脏活的。
如此想着,阿苔侧了身子,将木盆子一个劲儿往自己那儿扯了去。
“你做什么?”身侧的动静微乱了秦锦华思绪,空洞悲悯的眸底有微光闪烁,缓缓启唇道,目光深远而漠然。
阿苔不是看不到那份孤傲的漠然,却不以为意。
那些高贵的像仙人一般的人,自然是不屑于同她说话的。
她心里想着。不带任何讽刺或其他意味的。
她只是由衷地觉得,自己从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尊重的人。
阿苔踌躇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我……我帮你洗吧。”她颊上霎时添了道粉痕,像那火烧云,带着别样的色彩。
彼时,秦锦华仍只是个自命清高负骄傲的名门千金。
固然她博古通今,才华横溢,人世悲苦,人人不易的道理却也是不懂的。
她那时只觉讽刺又可笑——一个入军营这么多年的女人,早不知身心何等肮脏不堪,又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做出这种种不谙世事的模样。
很多年后,千帆过尽,忆及那个刹那间那个姑娘懵然无知的眼瞳,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秦锦华又不说话了。
秦锦华不作声,阿苔也不以为意,她只揪着自己的布裙好一会的功夫,迟疑了一下开口,“我叫阿苔,日后你同我一屋。”
阿苔这名字是她年幼时娘亲这般唤她,却无一个正正经经、有名有姓的名字。
至于住一屋一事,无非是营里的姑娘们都嫌弃阿苔粗笨无趣,不愿同她一屋。
阿苔心里虽不畅快,却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只想着一人倒也好,不必同他们一般挤在一起,她一人占一个屋子倒还宽敞哩。
方才老妈子同她讲起将那新来的姑娘送到她屋里去,她也不由欣喜起来,有人作伴亦好。
闻声,那秦家小姐垂着眼眸,长睫掩一池幽寂静,不辨悲喜。
阿苔见她许久不答话,心中便已了然。阿苔自认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是何身份,她从来都分得清楚,却是从不将秦锦华与她列为同一种人。
有些失落,却仍是摇着头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好吧,没关系……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姑娘。
究竟是历经风尘仍心如止水,还是阅尽千帆城府极深。
秦家小姐闻此言,浑身不露痕迹地轻颤了下,眼底有什么不知名的情愫在缓缓扩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秦锦华。”
良久良久,她干涩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吐出几字来。而这过程,显得艰难而沉重。
这是她的名字。
秦锦华。这是她的名字。这三个字眼,生来瞩目。
阿苔自是没有听懂她前面说的,只是明白了,她姓秦,唤作锦华二字。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阿苔暗自想着。
秋日的风吹来,叫人感到丝丝的凉意,不由得浑身轻轻打了个冷颤。
天色渐暗,火烧云挂在天边,美得有些不真实。
前方的天一望无垠没有边际,大得有些叫人害怕。
九族株连,不过是昨日之事,于她而言,却好似过去数十年之久。
营妓,这两个字深深刺入她的骨髓,将她最后的一点自尊骄傲,彻底撕碎。
此刻,自西阙边境往烟阳方向驶的华贵马车引得行人侧目。
“爷。”佩剑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朝里面唤了一声。
“何事。”低沉而清雅的男声从马车内响起,语气平淡如水。
莫尊素知他脾气秉性,若非大事,断不会扰了他,“烟阳秦家,九族株连。唯余秦家独女,入西北军营。”
寥寥十八字,道尽秦家事。
车内男子正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动了动,便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华美的马车向着西阙都城烟阳行去,男子掀开了帘子,望了眼天色,眸光幽远。
这天色,恐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