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忽然转头望向朱槿枯枝,他平举双手,两臂间不知何时展开一方绢帛。他半蹲半跪,将绢帛覆上摇曳的枯枝,恰巧遮住她的视线。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雨夜,不禁心中苦笑。
这绢帛不知用何种材质织就,虽质地轻薄却浸雨不透。透过绢帛隐约可见“小殿下”的眉梢眼角蕴上一丝笑意。
“还是个孩子啊。”她在心里默念。
沁凉的雨珠打湿他的额发,他却取来绢帛为她遮风避雨,她的胸腔里如春风拂过,升腾起阵阵暖意。
赵叔也似被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所感染,羊皮面具轻微抽动,想是隐藏在后面的脸颊也在微微颤动。
山下有人大声呼喊:“小殿下,孔太傅茶毕要告辞了。
赵叔闪身隐在树后,“小殿下”眸中微光几番明灭,他低头掸了掸衣角的水渍,站起身来沿着来路下山了。
山下却又是一阵慌乱,这个说:快取件干净衣袍来;那个道:快取暖炉来......
春寒料峭,她的心头却时时如暖风拂过。这一年的料峭春寒也似去的更早,惊蛰方过,便一片绿意盎然,繁花似锦了。
二
时光荏苒,仲夏之月朱槿盛放,只是那个曾允诺会来赏花的“小殿下”却不知为何爽约了。
这山不知位于何处,山顶平坦开阔足有数丈,可除却那日那二人来过,这半年竟无人登高。她伏在花丛中,每日可见的只有头上的一方天,飞掠而过的数只雀鸟罢了。
这日入夜星月无光,天边乌云密布,厚重的雨云间传来三两声沉闷的雷鸣,之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奥热的天气令她辗转难眠,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这几日都是这样,雷声轰鸣,可就是雨点稀疏。”她自言自语心头颇有些烦躁。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她眯着眼慵懒地想。一道又一道,晃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忽然她惊恐地瞪大双眸,那不是闪电,是一排明晃晃的刀光。
数十个面遮黑巾的黑衣人列成半圆立在丈许远的松树前,这许多人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一个瘦高个黑衣人跨前一步,简单地比划了个手势,两个黑衣人跃上树梢,其他黑衣人则退后数步,许是隐藏在黑暗的地方。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她有些焦灼地想:“这些黑衣人是在设伏吗?他们想伏击谁?莫非是那孩子?”“小殿下”的身影浮上她的心头,“他只是个孩子啊!”她有些莫名的慌乱,“这里很危险,我要告诉他。”她急躁地晃动身子却不曾移动半分。
半晌她才无奈地安静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时,一袭蓝袍飘然而至。
“是蓝袍人!”她的心稍稍放下,只是蹙眉担心地望着蓝袍人。
蓝袍人尚未站稳,树梢上两个黑衣人如大鹏一般扑下来,雪亮的锋刃自上而下向他劈来,刹那间,数十个黑衣人亦蜂拥而至,将蓝袍人团团困在中央。
显然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招式狠辣,刀锋所向之处皆是致命所在。蓝袍人并不慌张,他自袖中弹出两柄利剑,一长一短。短剑格挡长剑劈刺,数十个回合过后仍是神态自若。
瘦高个黑衣人一声呼啸,数十黑衣人移步换阵,阵中五人似不顾生死紧紧咬住蓝袍人;蓝袍人也换了招式,剑锋之下隐隐有风雷之声,几经劈削之下,五个黑衣人血肉横飞,逼的其他人乱了步法,铁桶般的包围圈竟生生让他劈出个缺口来。
眼见蓝袍人占了上风,瘦高个黑衣人翻身跃出,挥手之间,立即有人补上缺位。
瘦高个黑衣人抖手一扬,一股灰黄的烟雾腾腾而起。
“不好,有毒。”她心中哀叫。
蓝袍人似也洞悉那黑衣人放出毒物,只盼尽快杀出个血路速速离开这修罗场,剑势更加刚猛。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约莫半柱香功夫,众黑衣人仍是攻守有度,蓝袍人却步履虚浮身形不稳了。
劣势已成,蓝袍人不得不弃攻为守,黑衣人更是采取不要命的打法,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碎,瞬间蓝袍人左肩,右腿便添了数道伤口。暗红的血浸湿蓝袍,又顺着衣袍蜿蜒流向地面。虽然蓝袍人仍覆着羊皮面具,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从他趔趄的步法可想而知,他已是苦苦支撑了。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干巴巴地看着,雷声愈紧,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串法诀,似有召雨之效。事急从权,她在心中反复默念法诀。
倾盆大雨劈天盖地,如江河奔流一般倾泻而下。
大雨刷洗着天地,也冲净了弥漫的毒雾。
显然这是黑衣人疏于计划,也不愿发生的。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冲击的模糊不清。
众黑衣人步履散乱,刀锋所向也没了章法。
蓝袍人提着一口气拼尽全力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重重包围,几个纵跃向西逃去。
廋高个黑衣人一挥手,数个身形敏捷的黑衣人穷追而去。他又下令由两个黑衣人守在山顶,自己才匆匆向西奔去。
他的命令十分简洁,但为了令自己的下属在暴雨声的干扰下也能听的清楚,便提高了语调。她便也能听的清晰明白,只是这显然是不同于蓝袍人的异域语言,她听不懂只能暗暗记住这些音符。
那两个黑衣人葬了同伙,又隐藏在树梢上七日,因未有人来,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然离开了。
经过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忽然认真地期盼自己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跑跳了。虽然不知何时自己掌握的法诀似乎起到作用,譬如那场突如其来,比那年任何一场雨都要迅疾都要猛烈的暴雨,但她还是想不起这些法诀的来处,且不知自己还是否掌握其他法诀。那么一切并不确定,危急关头自然不能确保老天再次开眼,因此她还是认真地期待自己能在得知危险将至的那一刻,便能见到自己要紧的人,告诉他将要面对的危险,兴许这样是可以避开某些无妄之灾的。
她只身一人来到这孤寂的人族,只有他和蓝袍人令她感受到温暖,所以他们都是她要紧的人。
三
一载春秋逝去如斯。次年孟春之月,扶桑转动手指,指尖竟可触及风信子嫩黄的花蕊了。
仲春望日,她扭动腰肢,身边花丛亦随她起伏轻舞,她柔软的脖颈可以灵活转动,呼吸俯仰之际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煦暖的气息。
清明方过,这日午后,山下传来阵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一只长约二十尺的绢制彩绘、五福捧寿风筝在丝线的牵引下缓缓升起。
凭借东风力,杳缈入云天。她艳羡地眺望高高飞翔的风筝,贪婪地忆起自由自在的日子。
“据说风筝飞得越高,祝祷之人愈是长寿!去年老夫人身子微恙不能来亲自前来,就巴巴儿令我送来许多香供。今年老夫人身体康健,就特意来寺中小住几日。”
“阿弥陀佛!老施主如此恭敬我佛,定能福寿绵长。”
这只美丽的大风筝翱翔在蔚蓝的天际,她瞅了大半个时辰,眼睛有些酸胀,便赌气地扭过头去不看了。
“老夫人醒了。”有个女子高声叫道。
“莫急,莫急。我这就把它收回来。”放风筝的女子拖拽着丝线,风筝缓缓下降。
许是还有些心急,丝线拽的紧了些,那风筝飘飘悠悠扫过山顶,挂在了松枝上。
“姐姐,风筝拽不下来,可能挂山顶了,我上去看看。”一个嗓音稍显稚嫩的女子道。
“仔细别跌着。”那放风筝的女子道。
“姐姐放心,我家就是山里的,那山比这高多了。”
没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头梳抓髻的小丫鬟攀到山顶上,仰头望着树顶的风筝,轻轻拖拽丝线,风筝纹丝不动。
山下的女子有些着急,叫道:“花瑾,风筝在上面吗?”
“在,只是挂在了树梢上,我够不着。”花瑾高声回道。
“阿弥陀佛!施主莫急,贫僧命人取梯子来。”
“那就有劳师傅了!”
待寺中僧人搬来梯子,攀上山顶,取回风筝,已是日影西斜。那放风筝的女子已在山顶转了数圈,那小丫鬟花瑾也跟在她身后转了数圈。
下山之际,小丫鬟花瑾盯着蓓蕾初绽的朱槿花两眼放光,据她说,朱槿以淮南生长最多,煜都少有。且清明刚过便打花骨朵的朱槿更是少见,老夫人一向喜爱花木,若将此花移至府中老夫人必将欢喜。
于是,两日后,这株必将讨得老夫人欢喜的朱槿便随着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进了煜都。
大队车马贴着朱院红墙依次停靠,五尺高的金猊石兽分列两旁衬得黒漆大门庄严肃穆,一方三尺长两尺宽的红漆金字匾额悬挂其上,上书“相府”二字。未等车马停稳,众多丫鬟仆妇已是鱼贯而出,嬉笑着迎接老夫人下车又簇拥着进府,府里早抬出一顶软轿,老夫人坐上软轿进入内院.....
花瑾因是末等丫鬟,侍立在外围,直等众人纷纷进入宅院后方进得院中。
因她最是擅长植花种草,管事婆子听她禀明原委之后便授意她自行择地移种朱槿。花瑾便将朱槿栽在揽春亭旁。
这里摆放着数十块形状各异的太湖石,有的层叠垒起,有的疏落有致,玲珑错落独具匠心。花木则皆是沿阶而植,或缀入石间,亭亭蔓蔓美而不俗。石阶蜿蜒而下隐入浩渺烟波,远望处湖心岛上亭台高耸,湖畔朱阁绮户,岛与岸之间以九曲长廊相接,暖风吹来女子喧喧笑语。
她隐在朱槿枝蔓间也有些熏熏欲醉,原来人族不只是寒冷孤寂,竟还有如此繁华绮丽的所在。
入夜后,这里也有丫鬟仆妇在假山下,藤蔓间嘁嘁喳喳聊些八卦秘闻。时日久了,她便知晓这是煜都傅相国府邸。
日后某个夜晚思乡之时,她徒然想起爷爷在梦境中对她说的话,“扶桑,你长大了,明天族长要送你去人族,爷爷......”,“爷爷相信,你是个聪慧勇敢的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她的心头便会漫上一层苦涩,她略带自嘲地想,这一年来自己也算是历经死生,识尽百态了。伤心落寞之余偶尔她也会有些小庆幸,此时她若化做人形行走人间,以她今日的见识,怕是无可畏惧了罢。
常言道少年人不识愁滋味,强自说愁。她不知道今后她将经历的却比现在更是凶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