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到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挂到了后脑勺的上方,才终于看到这道岭的北坡,与前面那道岭的南坡之间,挟持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
惊涛飓浪一路哀嚎般向东滔滔而去,但见一道狭窄的木吊桥竖搭在河床上,像束在葫芦腰上的绳索。桥的西边往上游小半里地,能看到一片宽阔的水面。杜牧耕感叹道:“选此地筑吊桥,也真是慧眼独具,紧要关头把这吊桥一收,天王老子能耐我何?两军交战之时,若只是隔了这一道吊桥,那也是胜败之间的天壤之别。”
对于这些两军对垒、打打杀杀之理论与实践,庾信似是并无几分兴趣,他向来不认为通过杀伐能够解决争议,刀枪之下更不能征服人心。正所谓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是也。也许是磨盘峪驿站城头上的几句话,让他的心情彻底糟糕透了,他这辈子都不想与行伍之人共事。
这一刻,从庾信的脸面上看不到任何喜怒忧思恐之情绪,他只是四下里不停地探看,却是不说一句话。读书人的可怕之处,恰恰就在这里,他可以不说话,但他一定不会停止思考,有时候也算上老谋深算,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之事?
庾信曾经的优越感已经没有了,这一点,从他脸上的麻木表情之间就可以体现。王顸越来越强烈地认为,庾信不适合于出使长安的这个身份。他这种自恃读了一点书的中老年男人,如同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只能供主人欣赏,绝无可能为主人分忧。他生来就是侍宴唱和的角色,除写诗作赋之外一无所长。王顸坚信自己如果手中有权力可以换人,务必考虑由杜牧耕替代这个酸倒了牙的老男人。
远处,所能望见的山岭最高处,积着耀眼的皑皑白雪。镇安关驿站的那场夜雨,不是还说春雨贵如油么,如何此处还有积雪?是山太高么?王顸直望得不寒而栗,他担心被困在此,如何妥妥地过得一夜而不被冻死?
柏木吊桥北头,坑洼不平的官道两旁,仍是山高林密云蒸霞蔚的架势,盘根错节的柏树与高大挺直的松树勾连在一起,如同天然掩体一般遮挡住密林深处的鸟兽与潜伏之敌。不过,官道两旁确实也有十来家客栈分散在高低不等的山坡上。众人只顾走路,并没有哪一个对客栈多望几眼,似是无人喊“停”的话,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脚下的柏木吊桥看上去几近于腐朽,战马铁蹄踩踏之间却是纹丝不动。杜牧耕颇感意外,自言自语道:“看来,雨季时节,这桥面也是要拆开泻洪,绝不仅仅是防御来犯之敌。”说罢,只顾自己骑了马在前头带路。
庾信紧随其后,却是让陈儿洒替他牵了马,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走。王顸骑在马上,紧跟着安梁郡王的车驾,在桥上走得倒也有几分心惊胆战。
过了桥,陈儿洒已奉庾信之命,前去询问店家。王顸就下了马,跟在身后,问:“天还早,就打算住在这里?”陈儿洒放慢了脚步,说:“先找饭吃,怕是要饿死人呢!出门在外,天大的事儿都比不上吃饭要紧。庾老丈此前在江陵是吃闲饭的人,他哪里知道出门在外的辛苦?”
杜牧耕在马上斜了身子伸长了胳膊,轻轻地拍拍陈儿洒的肩,道:“庾老丈好歹是读书人,以后说话要给老人家留一点面子。”陈儿洒却说:“那要看他酸不酸人,要把我酸恶心了,才不给他面子。”
一片挂了酒幌子的芦席棚子底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起身相迎,道:“客官从江陵来吧?”王顸心里一惊,忙仔细打量这老者,也不过是寻常面相的村夫野叟,衣衫破旧却十分整洁,披了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皮氅,倒不像恶人。陈儿洒忙施礼道:“阿祖好眼力,神机妙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