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顸心中不解,嘴上忙说:“我自发蒙读书之日起,家父即悬挂一幅华夏形胜全览图在家塾内,我兄弟几人因此能将天下州郡山川河流通衢熟记于心,往日与家父行军作战每至一处亦是必查问山川地形。家父常言,将门之子,皆当如是,正如圣人孟子所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中道理,在小可看来,太师平日必定是铭于心,躬于行……”
言语之间,王顸难免有些得意,兵者国之大事,绝不是仅如庾信那般在朝堂之上掉掉书袋,而是需要在大敌当前之时指挥若定,在繁乱如麻之军情中理出个一二三四的头绪来。
宇文太师朗声笑道:“如此说来,贤侄出使长安来至我府中,真乃是天赐良才与我宇文黑泰!”言罢,宇文泰挥挥手召过近在眼前的内侍,道:“先给小将军上一碗羊奶茶,不能饿着他,这是我的贵客,千载难逢的贵客。”
一个人在笑,并非有发自内心之喜。宇文泰在言语中微笑得眼角全是皱纹,饱满丰厚的额头在微微跳跃的豆油灯火焰旁边泛着红光,他满目亲切地注视着王顸,又感叹道:“再后退十载,我若有令尊大人之远见卓识,这几个犬子何至于逆贼犯境之时仍不娴于军旅?”
“几位大兄即使不擅长山川形胜之图,也未必就不懂治军作战之要,兵器、战法、天时、地利,绝非纸上得来那般容易,明日进驻汾州城外,真若冲锋陷阵,恐怕我也未必能够稳住,”王顸越说越有兴致,几乎忘记眼前老者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师,他说:“侯景攻陷江陵之后,沿江西上,图谋荆湘,为何遭家父所率诸军出其不意屡屡痛击?”
听王顸如此一问,宇文泰更是兴奋不已,拍案而起,道:“我的儿,此问正是我多日苦苦思索之事,快快谈来,快快谈来!”
身经百战之人,胜也无数,败也无数,何至于悟不透江南两军之战局?这会不会是宇文泰故意所为?不过,王顸突然预感到,他与杜牧耕苦苦等待的那个机会,正在一步一步缓缓来临,他道:“两军交战,千变万幻,奇奇正正,势如水火,而那侯景,唯独不懂借势水与火,江南水网纵横,仅凭一己之力,匹夫之勇,奋其私智,哪有不败的道理?”
“哦?”宇文泰浓浓的眉尖轻轻地挑动了一下,他当然不知王顸的心思,更不明白这是一个小小的计谋,他只是关心这少年人所言的借势水与火,于他而言,江南作战之天时地利,毕竟遥远而陌生。
自侯景投梁继而攻陷建康,宇文泰亦常常深思,假如哪一日侯景平定江南梁国,待其喘息片刻之后,必定北伐,我麾下诸将不擅水战,何以能与跛足丑奴分庭抗礼?想至此,宇文泰忙问:“依你之见,那跛足丑奴该如何借得水火之势?”
王顸从容答道:“水上作战,往往鞭长莫及,纵然你快马利刃钢刀锐剑,又能若何?马虽善行,终不及顺水行舟来得便利,刀法再娴熟,也不敌强弓劲弩之威猛迅疾,尤其在强劲弩机面前,能工巧匠几世心血所凝聚弩机之中,那机关之巧力,血肉之躯岂能阻挡?”
其实,王顸这番说辞也不过是深受陈儿洒与杜牧耕在太和驿站联手退敌之启发,一百部连射劲弩,抵得过上千善身之士。此中道理,难道宇文泰不懂?他大半生身经百战,可谓料敌如神,难道真的是在虚心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