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一个清润的声音在出声吩咐:“我离京前,让你在凝芳阁给六妹妹定了香脂,明日我去衙门时候,你去把东西取出来,我傍晚要给她送去。”
没错,这温雅清润的声音,是自己孙儿的。
“六姑娘见着,肯定欢喜。”
这惯会讨巧卖乖的语调,是孙儿身边的小厮云枫的。
“她昨日可是生气的很呢……”
状似无奈,但却藏着浅浅笑意,又是自己孙儿的声音。
郑氏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这短短的对话里,到底含着什么意思啊。
什么已经不喜欢沈采苡了,都是在骗她的!
骗她的!
孙儿竟然骗她……
她一手养大、视若性命的孙儿竟然骗她……
为了沈采苡那个贱婢,他竟然在自己面前妆模作样,哄骗她、欺瞒她……
郑氏越想越想难受,胸闷又痛又闷,呼吸越来越急.促,想说话,嘴.巴却怎么都张不开。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余嬷嬷发现了郑氏的异状,顾不得其他,惊慌呼喊起来,惊动了一直在说话的方承嘉和云枫。
方承嘉转过墙角,就看到自己的祖母双手哆嗦捂着胸口,脸色涨红口不能言,倒在了余嬷嬷的怀里,昏迷过去。
“祖母……”方承嘉冲了过去,急声吩咐云枫:“快去请大夫来。”
大夫被请来,询问了几句之后,便飞速给郑氏扎了几针,又是一番捣弄,郑氏才用力咳出堵在喉头的痰,让郑氏已经变得青紫的面色逐渐恢复原样。
但郑氏却瘫在床上,起不来,连话都说不完整。
方承嘉心中咯噔一声,紧张看着大夫。
大夫与方承嘉到了外室,叹息一声,与方承嘉说道:“老夫人看着身体康健,实则这些年积郁于心,身体并没有那么康健,这一次怒火攻心,痰迷心窍,才会休克。”
“老夫人这次短时间内,怕是起不了身了,少说也得好好调养一个月,才能起身,至于暂时失声情况,倒是不要紧,过个三五天就好了。”
大夫叮嘱方承嘉,“以后切莫忤逆老夫人,让她生气了,否则若是再次休克,怕是……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大夫的话,让方承嘉一凛,面上泛出苦涩神情。
怒火攻心?还能因为什么怒火攻心呢?
不就是听到自己和云枫说话,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没有减少对六妹妹的情意么?
当此时,方承嘉心中泛起不好预感,大夫让他不要在忤逆祖母心意,岂不是……
他忽然手脚冰凉,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老夫人,老夫人,您别急……少爷,少爷……”屋内传来余嬷嬷焦急呼喊,方承嘉打起精神,谢过大夫,封了红封让云枫送大夫出去,顺便去抓药,自己则快步进了内室。
郑氏正满面惶恐,正张开嘴.巴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声音,看到方承嘉之后,面上焕出光彩,乱挥的手也伸向方承嘉。
方承嘉快步上前,握住了郑氏的手,温声抚慰郑氏:“祖母莫要着急,大夫说您只要好好休息五六日,便可正常说话,没事的只是您们身体损的厉害,大约要休息月余,才好起身。”
郑氏最怕的就是自己再也不能起身不能说话,听得方承嘉安抚,她心安定不少,而后就想起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眼泪刷的就流下来,面上满是痛苦和伤心,闭上眼睛不看方承嘉。
“祖母。”方承嘉心头亦是难过,哑着声音唤了一句,郑氏却闭着眼睛,怎么都不肯看他。
余嬷嬷一边为郑氏拭泪,一边叹口气,说道:“少爷,您也太过分了,老夫人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您倒好,竟然诚心欺瞒老夫人,您这样,岂不是在老夫人的心窝上扎刀子么……”
余嬷嬷懂郑氏的心思,替郑氏把话说出了口。
方承嘉清俊脸庞上满是苦涩,一边是悉心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一边是青梅竹马倾心相许的心上人,他能如何,只能两边都哄着,让两边都高兴。
郑氏听得余嬷嬷为他说话,眼泪流得更急了。
方承嘉半跪地上,握着郑氏的手,那能如郑氏所愿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从幼年便知晓,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会是自己的妻子。
该如何对待妻子?自然是极尽温柔..宠..爱,悉心呵护照顾,何况她越长大,越是清韵灵慧,殊丽无双,完完全全就是照着他心眼中最喜欢的样子去长的。
他便越发上心了。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累积至今,让那个小姑娘,成了他心头爱、掌中宝。
他怎么能舍得,怎么能舍得,把早就放在心间的小姑娘取出来,交给别人。
那不啻于是在剜他心肺,抽他筋骨。
大约是见他长久不说话,郑氏忽然挣扎了起来,要把她的手从方承嘉的掌心中抽出。
方承嘉被惊醒,他用了点力道,紧紧握着郑氏的手不放,而后干脆双膝跪地,低声恳求道:“祖母……”
虽然并未说出自己的请求,但在场的人对他想说的话,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郑氏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体都在颤.抖起来,方承嘉惊惧无比,“祖母。”
“少爷,您是想看着老夫人死么,你就遂了老夫人的意吧……”余嬷嬷见郑氏这般痛苦,急忙帮她抚胸口,又流着泪,请求方承嘉。
余嬷嬷虽然平日里也不赞同郑氏那般不喜沈采苡,可是毕竟郑氏才是她的主子,相互扶持四十多年的主子,沈采苡总归是个外人。
至于少爷方承嘉……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待过个一年半载的,少爷再娶一房如花美眷,便是最开始还忘不了沈家那个姑娘,可日日床榻上缠.绵,体贴又周全的伺候着,再生个小小少爷,少爷总归会忘记沈家姑娘的。
这世界上,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呢。
方承嘉嘴唇颤.抖,却怎么都张不开,急得余嬷嬷大喊一声,“少爷。”
“好!”方承嘉如同被拉到极致的弦,猛然间绷断,喝出这一个字之后,他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缓缓弓起身体,把脸埋在郑氏的掌中。
想哭,却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