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兴致勃勃,带言尚去逛那公主府对面的府宅。
言尚初时还抱希望,想也许公主府所在的此坊,也有普通点的房子。但是随着暮晚摇带他参观,他就知道自己是妄想了。
这院子标准的三进院。
配置格外完整。
刚进去,便有阍室、门楼、耳房,再往后是极宽敞的南面不设墙的正堂。此为外宅。
之后过“二门”,进内宅。院子一下子就变得景致丰富起来,不再如前院那般生硬庄严。后院有湖、假山、池阁。言尚和暮晚摇走过湖水畔,见湖里的鱼儿尚还在欢乐地吐着泡泡。
内宅先是一座二层阁楼,这叫寝堂,属于女主人处理后院琐事的地盘。而再往后,便是一间间厢房……
言尚眉心轻跳,觉得配置这般完整的院子,连外宅的阍室都有的院子,他来到长安后,只见过一次——言尚轻声:“之前我拜访张相公时,见张相公家中有阍室。没想到这家宅子也有。”
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目中赞许。
她道:“不错,阍室一般是只有宰相家中才有的。因宰相门庭若市,每日拜访宰相的人极多。于是宰相的府宅,一般会在正堂外设阍室。来访的客人先在阍室登记,再在门楼耳房等候。
“待宰相有时间了,便会召见他们去正堂。”
言尚颔首:“原来如此。”
他顿一下:“所以这家府邸,原来是宰相的么?”
暮晚摇笑盈盈:“不错。我公主府对面,原是一位相公的府邸。他一家老小已经在此住了十几年了,不过前段时间他犯了些错,太子把他贬去地方做官了。这宅子就空了出来,一直还没有人买呢。”
在大魏当官者眼中,只有京官才是好前途,一般去地方上上任,不少官员一听就垂头丧气,甚至直接拒绝不去就任。
也是一件趣事了。
自然,暮晚摇口中的那位宰相还是去地方当官了的。
而暮晚摇本来无所谓,她家对面的院子空不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和一个老头子做邻居做了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深厚的感情来。
但是言尚不是托她找房子么?
她一下子就想起对面空了没多久的院子了。
而且……暮晚摇想到当日在永寿寺时,自己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确实半信半疑之时,将这家府邸和言尚联系到了一起。
暮晚摇极为兴奋,觉得自己此事办得格外漂亮。这处院落,不比她的公主府奢华,然而对于官员来说,规格已经是极高的了。
她掰着手指头替言尚数:“你嫌你原来住的屋子太小,这地方可不小,院子很大呢。
“你说想方便些,去弘文馆不会太远。这院子何止是去弘文馆不远,去宫城里的三省六部都不远。
“你说想多些禁忌,离百姓远一些。这处坊内的住宅,离百姓都挺远的,寻常百姓也进不了坊内,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怎么样,很不错吧?”
暮晚摇回头看言尚,见言尚在发怔。而察觉她的注视,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暮晚摇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如一泼冷水浇来。
她认识言尚也不是第一天,她当然知道这人客气惯了,对谁都以礼相待。而他此时的微微一笑,就是那种非常客气、礼貌的浅微笑意。
笑没笑到他心里去。
暮晚摇刷地沉下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就出院子。言尚还在头疼为难时,见旁边方才还笑嘻嘻、开心得不得了的暮晚摇掉头就走,他看到她小脸冷沉,紧抿双唇。
暮晚摇掉头出院子,走了几步,就进了自己的公主府。
她直接进内宅,气闷得胸疼,在一处依水长廊徘徊几步,气得简直想骂人。而她余光看到侍女们怯怯躲开,言尚问路后跟了过来,他看到了她。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下。
心中极为委屈。
她难得帮人一次,为人着想一次,言尚却不领情,还笑的那么虚伪?他为什么不领情?难道她找的地方不好么?难道她在欺负他么?
言尚到暮晚摇面前,蹲了下去,看她半晌。
她侧过脸,不搭理他。
言尚叹:“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这次连肩膀都转了过去,完全不看他。
言尚只好起身,再次蹲到她面前:“恕我愚钝,这次我真不知道殿下在生什么气。殿下总是要告诉我,才能解决问题。你我二人都很忙,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本置气不想理人。
可他说的……有道理。
她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便看向他,口气很冲:“你不知道我不高兴什么吗?你托付我找房屋住,我帮你了,但你显然不领情,觉得那房子不好。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那房子不好!”
言尚看她。
他微微笑。
柔声:“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知道。”
暮晚摇一下子挑眉,觉得他在瞧不起她的智商!
她怒气冲冲:“还能为什么?你就是不想与我做邻居罢了!你就是嫌我麻烦,想和我保持距离。你觉得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就行了,想到如果你住到这里,以后说不定能天天见到,你就得天天跟我打招呼……你就头疼。
“你心里想,这个公主这么跋扈任性,以前有距离拦着,偶尔哄一哄就行了,以后说不定得天天哄,那怎么受得了?”
她神色活灵活现,模仿他的语气,还带着三分怒气冲冲。
然而她貌美年少,这般气冲冲,看在言尚眼里……却是几多可爱。
让他不禁莞尔。
暮晚摇更气了,一下子站起来,差点要被他气哭了:“你这次是真心的笑!你在笑话我,我看出来了!”
言尚连忙站起来,收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伸手隔袖拉住她手腕。
言尚道:“我哪里会嫌弃殿下?我能走到今日全靠殿下提携,殿下对我这般好,我怎会不领情?我确实不满意这房子,然而绝不是殿下的缘故。若是有缘能和殿下做邻居,是我千年修得的福分,我怎会不满?”
暮晚摇迟疑一下,偏头看向他。
因为他这人说话一向捡着好听的说,她一时也不能判断出他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口上敷衍。
暮晚摇气焰弱了些,却仍是昂着下巴:“那你既然不是不想与我做邻居,又是为什么不满这房子?这么好的房子,你有什么不满的?”
言尚:“就是太好了,我才不满呀。”
暮晚摇愕然。
言尚拉她坐下,跟她解释:“殿下高高在上,从未为金钱苦恼。殿下不明白,你看中的这院子,我也觉得它很好,无论是风水还是布局,都是极好的,但我真的买不起。我不过是一个岭南乡下种地的,我怎么买得起宰相府邸?”
暮晚摇懵。
显然在她的认知里,她第一次听到人给这种借口。
她张口结舌:“买、买、买不起?”
言尚:“嗯。”
暮晚摇有些急:“然而这院落格局风水都好,想要的人很多。你不买的话,说不定明儿就被别人买走了。就再遇不到了。”
言尚说:“那也没办法。”
暮晚摇抿唇,有些不乐意。
因为她本来看中这房子,心里想的就是言尚做邻居。而今言尚不与她做邻居了,那肯定会是其他老头子来跟她做邻居了。丹阳公主大为不乐。毕竟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美少年的差距,实在有点大。
原本她不嫌弃,但现在……这不是有言尚对比嘛。
暮晚摇有心想替言尚买下这房子,但又知道他不会占她便宜。
于是折中一下,暮晚摇说:“那我掏钱给你买下,你慢慢还我钱。”
言尚说:“我至今还待诏弘文馆,博学宏词科十月份才考,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即便考中,朝廷分给我的官,不是九品,最好也就八品。一个八品官,我何时才能还得起殿下的钱?”
暮晚摇:“可你又不会一辈子做八品小官啊。我觉得你能升得很快啊。京官很值钱,一点都不缺钱的。”
言尚莞尔:“多谢殿下对臣的信任。然我不能盲目自信,对不对?我明明住不起这般好的院子,为什么要提前住呢?”
他实事求是:“而且这般大的院子,我一个人怎么清扫?不是得买仆从么?我原本计划是待有了官身再添仆役。而今八字没一撇,我又是买房又是买仆从……我实在承受不起。”
暮晚摇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睫乌浓,覆住眼中神情。
言尚温声:“所以,多谢殿下的美意,然而我还是另寻其他住处吧。”
他起身,向暮晚摇弯身行礼,便打算告退了。
他听到暮晚摇在背后的声音:“那如果是我将这房子暂时先租给你住呢?”
言尚回头看她。
暮晚摇已经下定一个决心,便含笑说服他:“你既然不想要这房子,然而我不愿意和旁人做邻居,那我干脆自己买下这房子好了。我不光会买下这房子,还会给里面增加仆役,打扫院落。
“我将房子租给你住,你什么时候有钱了想向我买,到时候我再卖给你,如何?”
暮晚摇起身,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来。她手搭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长廊栏杆下。
她站在他面前,俯身诱惑他:“毕竟这院子真的很好啊。你从这里去皇城,骑马也不过半刻的时间。日后你是要做官的,你到时候再去找其他合适的房子,你确定你一定能找到么?
“而且你便那么没有志气,觉得你没有上朝那一日么?待你到了要上朝的时候,你想想从其他坊去皇城得多远,从这里去得多近?你每日要读书,要做许多事,难道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节约时间么?
“在长安来回换房子,哪有那般容易?”
言尚被她推着坐下,她手搭着他肩,指头轻蹭他脖颈。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过了脸,后背僵硬而笔直地靠着廊柱,不禁有些讶然。
又微默。
有些意外暮晚摇怎么这么想和他做邻居?
言尚低声:“然而即便殿下租房子给我,这么大的院落,我可能也掏不起。”
暮晚摇眼中流波微扬。
知道他松口了。
她再接再厉:“凡事看你有多少,而不是看你给多少。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我会指着你那点儿租金过日子么?这样吧,你自己看着给就行了。毕竟这院落真的很好,你错过了,就没了。”
她又想起一事:“而且这是前宰相住过的,他说不定还留了很多书,带不走。不都会送给你么?”
言尚心中琢磨,真的有点被说动了。
只是还有一事让他迟疑……
言尚不看暮晚摇,然而他眼睛垂下,却仍能看见她立在自己面前、纤细的腰身、委地的裙裾。她周身的香气也笼着他。
言尚苦笑。
他道:“殿下为什么非要我住下?”
暮晚摇说:“因为邻里关系很重要,彼此能够照应一二。有选择的条件下,我更喜欢你这样的人和我做邻居。”
言尚默然。
再静了半晌,他缓缓道:“那我将我现今每月的俸禄,都给殿下做租金,可好?”
不等暮晚摇回答,他咳了一声,羞愧道:“自然,这俸禄实在是少了点,若我十月份……”
暮晚摇笑吟吟:“无妨。我不在意。”
她俯下身。
言尚本能向后靠,远离她倾来的脸。
她手仍搭着他的肩,小指指腹在他颈上擦了那么一下:“现在,与我一起喝杯茶,如何?”
言尚依然垂眼不看她,身子却已完全僵住:“……嗯。”
之后,便是言尚琢磨着搬家的事。
说起来唏嘘,自他及第后,他和韦树的关系尚可,但刘文吉整日买醉,心情抑郁;而前两日,他们一行人和冯献遇见面时,冯献遇也搬出了原来住的房子。
冯献遇直接搬去了庐陵长公主的府邸,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刘文吉更是直接不屑于理会此人。而韦树嘛,本来他就冷清,冯献遇如何,韦树一点也不关心。
是以冯献遇搬家那日,只有言尚和少数几人去了。看到言尚始终态度如一,那探花郎顶替的事,竟没有旁人知道。冯献遇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那般对言尚,言尚竟然没有在背后跟任何人提。
而他服侍长公主,本来名气就不好了,若是再让人知道他顶替过言尚……那在长安士人的圈子里,名声就彻底毁了。
对士人来说,名声何其重要。
言尚陪冯献遇收拾行装,二人又沉默地吃了酒菜。临别时,言尚祝冯献遇此去能得个好前程,冯献遇勉强笑了笑,向他拱手。两人如今云泥之别,难得言尚还送他。
将酒一饮而尽后,冯献遇喊住言尚:“言素臣。”
言尚彬彬有礼:“冯兄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冯献遇挣扎半晌后,说:“小心长公主殿下。”
言尚讶然,有些不解这话从何说起。冯献遇提醒这么一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他怕自己说得再多,会被长公主怪罪。
冯献遇走后,言尚仍不懂冯献遇的话。他心里琢磨难道是因为探花郎顶替那事,让庐陵长公主对他生起了不满?
然而当日他处理此事是通过冯献遇的,手段这般温和,长公主为何会不满?
言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下。饶他再心思玲珑,也猜不出长公主对他的企图。
此事不提,言尚欣慰地发现,赵五娘已经好几日没有来永寿寺缠他了。莫非是赵五娘终于想清楚他不是良配,要放弃他了么?
此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