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一身血污,满脸疲惫。赵灵妃立军令状保证的时候,他刚结束一场大战。他坐在地上,手撑着额,想着战场上的那些尸体。
他面容冷綳,眼神阴鸷狠厉。这是从战场上下来后的后遗症……每日每夜地混在战场上,会让整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杨嗣想,他到底该如何才能杀了蒙在石。杀了蒙在石,剑南就赢了一大半了。言二郎就不必这般焦虑了,灵妃就不必再和自己父亲对着干,他就能……
言尚站在杨嗣身后,因对方的过激反应而并不靠近,他只温声:“三郎,你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我要出去办事,你睡一会儿。”
杨嗣摇头:“我不能睡。”
言尚忧心,却只叹口气,不说什么。他和赵灵妃各自离开军营,离去前,他嘱咐在军营中救治伤员的妹妹,让晓舟多照顾一下杨嗣。
言晓舟应了那些,却忧愁:“二哥,我们也没有药了。伤员再多下去,我们根本救不过来……”
言尚手揉眉心,道:“我来想办法。”
身后传来一声:“药都不够了么?”
兄妹二人回头,见杨嗣立在帐篷门口。
杨嗣沉思一瞬,道:“那更应该速战速决。”
言尚道:“三郎,你不用因此……”
杨嗣:“我知道怎么打仗,不用你教。”
言尚知道他因战争而情绪大变,说话风格变得冷硬无情。言尚再次和言晓舟交换一个眼神,只能寄希望于妹妹能让杨嗣紧绷的神经稍微缓一下。而将这些事一一嘱咐出去后,言尚便出了军营。
他有自己要忙的事。
他心里压着一个极大的压力,却不告诉任何人。
这是言尚和杨嗣见的最后一面。
四月上旬,言尚领着卫士,确认安全后,和来自广州的阿勒王使臣见面。
对方带来了一块玉佩,并一匣子。
看到玉佩,言尚面容绷起,他袖中的手轻轻一颤。
他面上却平静无波:“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狂道:“广州封城,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你们已经和那边两个多月没联系过了吧?告诉你们,我们阿勒王英武强大,已经擒拿了你的夫人,就那个什么公主。
“这就是她身上的东西!你不会不认得吧。”
言尚袖中手颤。
他面上却淡然:“我确实不认得。”
使臣道:“那你可以打开匣子看一看……那是你夫人的手指头!你要是还不从剑南撤兵,下一次送来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言尚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一时间如坠深渊冰窟,头开始昏昏沉,思绪一下子变得空白。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不露出丑态,让自己不被对方看出神情。他拼命让自己冷静,可是他大脑依然是空白的。
他早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他随时有自己死赴家国的勇气……可是真到这一日,他的大脑还是空白的。
言尚平静地去打开那匣子,被卫士押着的南蛮使臣也十足紧张地盯着言尚,怕对方看出漏洞。
阿勒王要作假,自然准备全面。阿勒王准备了一截被火烧焦的女郎手指,挑的还是一个身量瘦弱、与那位公主相差无几的女孩子……一截被烧焦的手指头,不怕这个言二郎认出来。
言尚看着匣中焦黑如炭、白骨凛凛的手指头。
他身后的卫士侧过脸,不敢多看。
言尚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又空洞地转向手指头。
一瞬间,他脑中也许想了很多,但也许依然是空白的。
他也许想到了暮晚摇的倩影,想到了她笑嘻嘻地回头看自己,却又想到了她立在战火纷飞中,被火吞并,衣袂若飞……
言尚说:“你们拿这样的东西来骗我,以为我会中计么?这不是我夫人的手指头,不过是你们的计谋。两国作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们,但你们用假的来糊弄我,活罪难逃。”
他眼睛虚虚地看着帐篷顶:“把他们绑起来,严加审问。”
言尚出帐篷,跟着他的卫士敬佩道:“不愧是二郎。我方才都没有认出那不是殿下的手指头,只有二郎认出了……那些人敢骗二郎,一定要好好审问,看广州如今到底如何了……”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言尚身子轻轻一晃。
卫士错愕,忙去扶,扶到言尚冰凉的手。
言尚侧头,脸色仍是白的。
卫士意识到了不妥:“难道……那手指头不是假的?真的是殿下……”
言尚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一定是假的。”
卫士一怔。
他看着言尚的脸色,开始茫然。
卫士轻声:“二郎是不问真假了么?殿下对二郎如此,二郎却这样回报?”
言尚垂头:“审问那使臣,我要知道广州如何情况。”
卫士高声:“可是我们难道还出兵么?我们没有兵!剑南已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能撤兵!二郎……”
他怕言尚要红颜不要国家,来回地劝。而言尚怔立在帐篷前,他的大脑思绪仍是乱的。他什么也不敢想,但他的心脏已经开始蜷缩。
他低声:“我知道。”
赵灵妃去拍州府大门,求对方出兵;言尚身在郊外,审问使臣,逼问广州情况。
剑南道中的战争,杨嗣如同疯了一般。他几日不歇,本该退下让其他将军上。他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可是他就是不肯下战场。
大魏军队节节败退,本就缺兵,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剑南军营中对杨嗣的骂声不断,但是苦于元帅言尚不在,将军们想告状也没人告,而言尚走前给杨嗣的权利太大了,让杨嗣可以无视其他将军的反对,一力出兵。
谁说也不用。
满营气氛低迷。
而蒙在石敏锐地注意到了大魏兵马的情况,且几次战争下来,让蒙在石意识到大魏那边出了问题。不然杨嗣不会突然这般强硬,不会突然败这么多次,却仍像是撑着一口气一样,非要打赢不可。
蒙在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
但他多年征战,仍然警惕。蒙在石花了时间死了许多侦察兵,确认剑南那边开始缺粮缺兵,杨嗣这才必须打赢。杨嗣需要一场胜利,但是越需要,杨嗣露的破绽就会越多。
蒙在石开始全力进攻!
他不再掩藏实力,誓要趁杨嗣不再冷静的时候,将杨嗣和他手中的兵全都葬送。剑南战场结束后,他就会和言尚谈和,和大魏谈和。之后解决了阿勒王……南蛮才真正能按着他的想法去发展!
四月底,蒙在石和杨嗣决战大峡谷。
杨嗣手下的十万军,只剩下了五万。大魏军队退到峡谷,蒙在石领着十万大军进入峡谷追击。蒙在石进入峡谷后,发现杨嗣的军队突然消失了。
他意识到不妥,发现地势不利于己方,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长安演兵之日,杨嗣领着百人在一口袋型的峡谷堵住自己、让自己无法攻占的事情。
蒙在石抬头看四方山路、绿荫葱郁,他勒马高吼:“撤兵!撤……”
四方的山头上,大魏兵马冷冰冰地看着南蛮兵马。杨嗣高声:“杀——”
蒙在石仰头,和杨嗣冰冷的双眸对上。
杨嗣舔掉自己口中的血,握紧手中枪。他立在山石前,看着两倍于己方的敌人。这让他血热沸腾,让他满心激动战栗。
他厉声:“剑南战场胜与负,皆在此一战,全给我攻——”
他身后的军师忧心:“即便我们将敌人赶入了这个天然不利于对方的峡谷,但是对方将领厉害,兵力强盛,还两倍于我们,我们依然……”
杨嗣:“那就死战。”
既要战,便死战。
既孤注一掷,便绝不回头。
无止休,尽是血。
手中握枪,便绝不倒。
“杀啊——”
杀戮声遍山遍野,大地回荡。
大峡谷中连续三日大战,蒙在石与杨嗣皆是厉害,手中兵马尽是折损。杨嗣一力进攻,蒙在石拼命攻破。但是大魏确兵马确实数量少,蒙在石的作战才能确实不能小瞧。
这一战,大魏折损了敌人七万兵马,让蒙在石手中只剩下三万兵。
代价是,大魏五万兵马,尽折在此谷。
战到最后,所有人死光,杨嗣身中数箭,身边再无同袍,他欲持枪而战,但他面容被血染红,他眼前尽是尸体。他身体因为箭只而动弹不得,他跪下来,跪在一地尸体前。
四月峡谷寒风冷冽。
蒙在石同样精疲力尽,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大魏兵马都死了,看着杨嗣也跪下来,杨嗣根本动弹不得。
蒙在石沉默。
他身后的兵建议:“将军,那个杨将军太厉害了,我们再多射几箭,让他死透吧。”
蒙在石拒绝了。
虽是敌人,他却想给杨嗣最后的尊严。
他踏着尸骨,一步步、脚步趔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跪地持枪的杨嗣。青年面容藏在盔甲下,已经面目全非,蒙在石已经认不出来了。可是杨嗣的眼睛那么沉静,蒙在石想到了当年长安的演兵。
他站在了身上插满箭的杨嗣身前,低声:“你和我的战争,自演兵到今日,终是我赢了——”
身后将军怒吼:“大王!”
蒙在石低头,见杨嗣一枪从下直挑,刺入他心脏。
蒙在石茫然又不解,身上却失力,跌跪而下。
杨嗣露出笑,齿缝间尽是血,他说:“我没输。”
远方南蛮军队惧怕,眼见自己大王死在其中,他们愤怒扑来,连挥刀剑,将杨嗣碎尸万段。可是再碎尸万段有什么关系,杨嗣倒在地上,看着同样和他一起倒在地上、痉挛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的蒙在石。
杨嗣抬头眺望着天空。
他心中想:你没赢,我也没输。
我终是拉着你一起死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他大约还有许多夙愿,许多牵挂……但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
大雨淋漓,天地俱寂。
一场大雨淹没所有。
赵灵妃跪在节度使的府门前,拍门求喊:“求求您!求求您借兵吧!我表哥需要兵,剑南需要兵……”
天地大雨洗刷一切。
言尚僵硬地坐在帐篷中,焦虑地等着使臣的审问结果。他不肯让剑南撤兵,不肯援助广州。他心寸寸裂,可他盯着那方玉佩,坐得再僵硬也不肯撤兵。急匆匆的,信使来报:
“元帅,我们赢了——
“但是杨三郎和五万兵士,全都死了。”
言尚蓦地站起,向帐篷外走去。他掀开帐门,那信使再次重复一遍,言尚低头,一口血喷出。
一边是暮晚摇,一边是杨嗣……
他吐血而倒,满营慌乱。
剑南道的军营中,言晓舟疲累地趴在一张方案上,守着伤员。
她昏昏间好似做了一个梦。
梦里在追着谁,却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又模模糊糊地,回想到当初,她告诉二哥说自己要去找杨三郎。
那时候她满心期待,说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少年。他还有后半生,他还有——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忽然,她听到了军营中的欢呼声,她从梦中惊醒。
言晓舟以为杨嗣终于打仗回来,她欢喜地拉开帘帐,想看他有没有受伤,这次会不会伤得更重——
“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