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几人送到住地,乔巧说还有事马上要走。向阳问她干嘛去,乔巧说去洗车去去秽气——淫秽的秽。向阳虽不信,但想想又没什么可奇怪的,毕业谁都有一摊子事儿,自己又不是太阳,没那么多月亮非得围着自己转,便不再多想。
进了屋,向阳检修了自己的床,确认不是形同虚设不至于有尘埃落腚的危险才坐了下去。李晚成早已经把大包小包翻了个遍,将土特产一股脑挪到自己床上。
向阳拿过装着父母骨灰坛的提包,瓷坛破裂为几块,幸好几层布袋包裹。向阳心里隐约作痛,一路上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有如此变故,让父母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
父母在时,每次回家离得老远他都会高声喊个不听,非得把在家里忙活着准备饭菜的母亲喊出来不可,或是掐着擀面杖,或是拎着漏勺,一脸祥和的笑意,却是追着他作势要打,嗔怪他打断了擀了一半的面条或是煎了一半的鱼。每次他都会跑几步便让母亲追上,揪着耳朵拉回家里。开出租车的父亲也会早早收工,拎着硕大的茶水杯急急忙忙赶回来。明明思儿心切,可迈进大门便慢条斯理踱起步子拿出老子的尊严和派头,等向阳跑出来把杯子和钱包接过再递上点着一支烟,方才伴着烟雾从鼻子哼出一个“嗯”字。不过这种尊严和派头装不过一刻钟,很快便追着向阳问学校的种种。每每此时,向阳好像成了老子,躺在摇椅里抽着烟,用极佳的口才叙述着帝都掌故燕大趣闻,听得父亲如痴如醉。
向阳的父亲是到云南大理下乡的长春知青,在下乡中认识了当地的母亲,创造了一段在那个时代属于前卫的浪漫,大体如李春波的《小芳》所描述的故事那样,还有了向阳这个爱情的结晶。1978年云南知青返城,向阳的父母都回了城,母亲家里唯一的亲人向阳的外婆也随着来到城里。两年后,母亲又给向阳生下一个妹妹,却偏赶上严查超生,家里人一商量,只得让外婆带着孩子回云南暂避风头。谁知道一老一小踏上火车之后从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几经寻找却音信杳无。为此向阳的父母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可膝下还有个向阳,不能光为了找那个误了这个,暂且搁置起来。起初夫妻二人还在市棉纺厂上班,结果后来双双下岗,父亲开起出租车,母亲街上看报刊亭,勉强度日。好在向阳争气,虽说顽劣但天资聪明,无病无灾地长大还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这一度让这个窘困的家看到了希望。不想就在向阳刚上大学不久,父亲在一次开车送患急性阑尾炎的母亲去医院途中,与一辆大货车相撞双双殒命。忍着悲痛办完父母丧事,向阳回到家里蜷缩在炕角哭了整整一天,不知明天何去何从。向家零星有几户本家,也登门劝慰,结果竟全都是打那点儿赔付款的主意。向阳把老屋一封,父母骨灰坛寄放在殡仪馆,毅然回校。靠着那点赔付款、奖学金以及平时打工,愣是自己读完了大学。
自父母故去,向阳从未回家,只是每年回当地殡仪馆祭拜一下父母。此番回乡,向阳取回了父母骨灰,把老屋低价卖给一位本家,与故乡作了一次几乎永久的诀别。或许这一生,他将不再回去。没有父母的家,还叫家吗?家都已经没有了,还回去干什么呢?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本想来日方长,可来日还未到,方长却已远。唉,只恨苍天无眼,不许白发天伦。
屋外,一声清脆的汽车鸣笛打乱了向阳的思绪。抬头看时,见乔巧抱着一个包装细密精致的纸箱走了进来。小心放到向阳床上,打开纸箱,剥去暗紫和金黄两层帛丝外套,一个檀香木的骨灰盒呈现在眼前。
向阳心中一阵惊讶与激动,怔怔不语。
乔巧正色道:“向阳,我没见过伯父伯母,也不能跟你一起为他们尽孝,唯有这样做,让他们操劳了一生得以安息,我也才略为安心。”向阳什么也没有说,用力握了握乔巧的肩头,一同将父母的骨灰小心放入盒中。
林岩和李晚成站在旁边,对视一眼,心中涌满感动。
志愿者的事情已经稳妥,几人卸去了心头最后一丝压力,也完全不用像其他大部分毕业生一样为工作求职奔波,坐在小屋里津津有味儿地品尝着向阳带来的东北大辣皮。
向阳注意到乔巧眉宇间有淡淡的急躁,虽嘻嘻哈哈亦难以隐藏,遂直接问了出来。
乔巧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道:“向阳,我……我爸想见见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去,可我……我想你还是去……不过,你要是不去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