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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基业冷笑一声收刀入靴,到得门槛边,大声道:

“明月早上了,时辰不多了!撤旧菜,上新菜,来宾入席!”

众人嘻嘻哈哈乐极了,一个个到得享堂门口看着刘韬光,有的索性扪着圆鼓鼓的肚皮,暗示早饿得慌了。刘韬光却大喝一声:

“慢着!”

起身到得门边,狠狠盯着秦基业:“我说秦基业,你也太歹毒了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敢斗是我刘某人三十好几才生得的独子啊!你看看,他死了,死了!我要你偿命来!”哭叫着一头撞向秦基业。

秦基业却轻轻松松推他回原处:“兄长宽心,公子明日重新生龙活虎哩!”

刘韬光再看敢斗,瞧见他果然恢复了气息,胸口一起一伏,形同浪涛。

可秦基业悲天悯人道:“不过在小弟看来,令郎今日不死,不等于明日不死,明日不死,不等于后日不死死对他,乃至对诸位来说,都将是不可避免的!”说后半段之际,他看着的不再是刘韬光和刘金斗,而是众多其他人。众人眨巴着大眼小眼,齐臻臻望着他,都以为此人是穷汉,穷得啥都没有。

秦基业看了一眼刘韬光,继续道:“血光之灾就快降临大唐,闯进长安,到时节千军万马,山河破碎!”众人一个个大为讶异,无不面面相觑、窃窃议论。一个一官半职的宾朋发怒道:“好一个无官无职的白丁,你杀敢斗不算,居然又妖言惑众!”老朽的司仪署令被人搀扶来,颤抖着怒斥秦基业道:“依老朽看,倒是你这个白丁就快死到临头了!我大唐煌煌帝业,朗朗乾坤,四裔臣服,万民乐业,你说……说哪来的血光之灾?!”

亲友虽不满小寿星方才的飞扬跋扈,可更痛恨眼下秦基业的危言耸听。大伙都是大唐富庶、长安繁华的见证者与受益人,自然对秦基业群起而攻之。秦基业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信不信,没关系!真不真,等着瞧!小人是白丁,小人是穷汉,可小人有十成胜算断言承平百来年的大唐即将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到了那一天,不独敢斗死路一条,你等众人也都死路一条!”

见秦基业义正言辞,若干亲手顿时绷紧了脸,气氛顿然紧张。突然,一个宾客哈哈大笑起来,对众人道:

“如果真如此人所言,那么他自己早应该逃之夭夭了,哪来的闲情,哪来的逸致前来讨酒喝?”

见秦基业凝眉不语,该宾客更为自己的高见而得意,反诘道:

“怎么,不好解释了吧?”

于是,嘲笑和唏嘘很快将秦基业此前的话渲染成了一阵穿堂风,没人再信他了。

再说昏死过去的敢斗忽然一骨碌起身,摸着糊满血与羹的脸孔道:

“阿爷阿娘,我可还活着么?!我可还活着么?!”

刘韬光一把搂定他,心肝宝贝哭叫着。跟着一道哭的自然还有敢斗的许多娘,亲娘加庶母。愈加清醒的敢斗却摔开爹娘的手,逡巡于厅堂,垂着脑袋查看身首分离的斗鸡,不顾身上伤着脸上糊着,一哭一嚷道:

“哎哟哟,甲科状元死了!甲科榜眼死了!哎哟哟,甲科探花居然也死了啊!天杀地剐的秦基业哟!”

亲朋好友给逗乐了,连起码的礼数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嘻嘻哈哈,一个个歪歪斜斜。

就是敢斗的至亲家人,本来倒也心疼他,可经他这一番妙趣横生的哭嚷,竟一个个破涕为笑了。可敢斗时常有惊人之举,他越想越难受,索性扯下污迹斑斑的胡服,三下两下打了一个结,一下子套住自家的脖子,双手狠狠勒着道:

“俺的亲阿爷,倘若天杀地剐的秦基业不死,儿子这就亲自死给你看!恰才是假死,此回是真死!”亲朋好友又都紧张了,凑看热闹,随进随退,潮水一般。

刘韬光别无他法,睃了秦基业一眼,厉声唤道:

“来人哪!”

几个如狼似虎、跨着佩刀的家奴应声到来。

刘韬光下令道:“绑了秦基业!”

秦基业束手就擒,脸上挂笑。

刘韬光又喝道:“且送花园山洞羁押,如何处置,待我回头想个好法子出来!”

秦基业给押走了,众人眼中的好戏便也看到了头。

但敢斗仍在哭,说身上这里那里都痛得厉害,还说这都是鸡宝宝的死和伤弄得他感同身受。刘韬光连忙差人去请最为出名的医博士来。医博士不一会儿就到,看了看敢斗的伤势,敷了好些黑乎乎粘兮兮的膏药,随即收了大笔钱物。医博士应主人邀请,替伤者祝过寿,又给请到偏厅,与其他几个没吃饱的主要客人一道推盏把酒,最终成为浑然不觉天下大势的饕餮汉。

不久,厅堂堆积的鸡屎、残菜都给同样安静下来的小厮丫鬟清除掉,添酒回灯重开宴。所有客人这才全伙吃上王孙刘金斗的生日筵席。

不管怎么说,秦基业及时搅了敢斗胡闹的场子,导致小家伙受伤。既是肉伤,更是心伤。祝寿之中,他基本如同傻子,不时哼哼上几句哭辞,念唠他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很是割舍不下那十几只横死于秦基业刀下的凶悍斗鸡。

宴席结束,送走宾客,主人才回到房内。美貌的小妾早已候迎,可是刘韬光却毫无心思,匆匆换了一件便服,便往花园方向赶去。他顾不得美色当前,有一桩紧要事要赶去问明白。他是商人,从秦基业的话里头嗅出了危局。

多年来,刘韬光一直不甘心膝下仅有一子,接二连三娶过许多小妾,可将近二十年过去了,除了原有的敢斗,并未再获一男半女。最早娶进门来的小妾有好几个趁看元宵灯火溜走了。她们认定不能生儿育女的是他,而不是自家,故而趁着美貌未逝自谋出路去了。刘韬光不甘心,继续辛勤播种,可惜至今仍未有收获的迹象。背地里,他其实早已接受只有一个独子的现实,也承认不能生育的或许当真是他自家他清楚记得敢斗刚呱呱坠地没几天,他曾在收药去郊外路上遇见天子的捕雀小儿。那些捕雀小儿捕不到天子定下的五彩缤纷的好鸟,便撒气把网罩向他,使马受了惊。马主人自然给掀了下来,不幸伤着对称长着的小雀儿了。此后所有新进门的美妾,就肚皮来说,一个个光见老,不见大。

刘韬光来到月光如水的后花园,望着又大又圆的明月挨近关押秦基业的假山。那假山里头有个不浅的洞子,从前专门用以弃置不能生育又心怀怨望的妻妾。

秦基业并没睡在发霉的草料上,而是站在栅栏门跟前等刘韬光,看见他,便笑道:

“就晓得恩人要来。”

刘韬光停在栅栏门前:“兄弟觉得今晚月色如何?”

“来的路上望过一眼了,还不坏。可惜月圆之后便是月缺,就像这天下江山,合久必分……”

刘韬光凝视他道:“照兄弟此言,明年的中秋月恐怕不会如此圆这般亮。”

秦基业笑道:“就算一般圆一般亮,今晚望月的人们怕是有好多望不见了,即便望得见,心情怕也与今日不同了。”

刘韬光心里一阵恐慌,拿钥匙打开栅栏门:

“羁押秦兄实乃不得已,不然我儿岂肯善罢甘休。”

秦基业走出来,说:“恩兄等于又救了一回小弟。”

刘韬光执着他的手道:“圆月还要在苍天徘徊好一阵子,还有几个时辰可观赏,你我不妨喝上几杯。”

“如此甚好。”

元宝脸孔上的指印仍在,成紫酱色了。他端来酒菜,置于用巨型蓝田玉精细制作成的大圆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