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一干人起身,告别那野老,翻身上马,冒雪突进。马歇了一夜,恢复了脚力,奔跑如飞。
自晨到昏,驱驰了许久许久。可是沿途不论是小路还是大道,却一个人影儿都不见。秦基业未免诧异了,道:
“蹊跷,这一带居然一个人都不见!”
绝地道:“必定是听得安禄山打来,黎民百姓早几日便四散去了。”
昏色弥漫之际,一行人来到靠汝水边一个叫乾元的小村落外围。秦基业遥望见几百步开外有一处树林子,便叫所有人都下了马,道:
“牵着马,入那里的赤松林子去,准有不少坟茔。”
进入之后,果然见着许多磊磊落落的坟墓,古的今的都有。不少人没见过这景象,未免有些惧怕。秦基业宽慰说:
“活人何苦怕死人,怕死人就做不成活人了。”
便带众人到得南边,张望那村落,道:“为了以防万一,师傅与凉州阿叔先进村勘望一眼,其余人包括翻雨姑娘原地待命。我几个若是不见有异常情形,便赶紧回来,带你们进村。等问明了汝水边的景况,再纵马过河去不迟。天寒地冻,汝水想必冰封了。”
翻雨笑着说:“安禄山冰封过黄河,我等冰封过汝水,有何不可!”
秦基业和曳落河徒步摸向那村落去了,见它沿着坡地小道哩哩拉拉散居着二三十户人家,而靠近河的南边满是高过人头的荒草,西边是陡然而起的一坐小山,东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北边则长有许多二三百年的古树,挡住了南下的朔风。秦基业边跑边说道:
“看来村民主要是靠打渔渡船为生,并不从事稼穑。”
绝地望见一小片耕地,是近家门口开垦出来的,种着七歪八倒的东西,说:
“汝水以北村庄都空着了,要不然,为何不见一个百姓?”
秦基业道:“一前一后,目力范围内什么人都不见,而此时,换了往常,正是寻常巷陌寻常百姓升起袅袅炊烟之际。”
五个汉子穿越贯村而过的小径,到得最近的一座民舍跟前,藏身在黄土夯实的土墙下面,静听着里头的动静。煞是蹊跷,除了远处狺狺的狗吠声,一点人的迹象都不见。秦基业低声对绝地道:
“我估摸着出事了!”
“那就翻进去瞅一眼!”
秦基业率先翻入去,还没站稳便轻轻叫出声来。绝地、超影、逾辉和腾雾先后翻入来,一个个都傻眼了:这一家男女老少总共二十来口人,可都被杀了,尸积如坟,血流成渠,粮食与其他物品大都掠夺一空。秦基业蹲下,摸了摸压在最下头的一个小儿的尸身,道:
“硬梆梆了,死了起码一日以上!”
绝地道:“血都凝结了,昨夜今晨不是来过强人,便是来过叛军!”
秦基业起身道:“分头再去其他几家去望一眼!务必弄清是否有歹人驻扎在汝水边!”
其他几家人的景况也都一样:没人活着,死在屋内或户外。秦基业又翻入一家大一点人家院里,见那里死人最多,有十几个女孩儿都被剥得一干二净,身上都是血,雪盖着都透出红来。有个别女孩儿的甚至还悍然插着木棍。秦基业沉痛得很,便动手从男性死者身上割剥下衣衫,盖在那十几个因受而惨死的女孩儿身上,骂一声道:
“禽兽不如的东西,千万别给老子撞见了!”
忽然,腾雾出现于缺墙处,道:“兄长,有一个活口,但快不行了!”
秦基业赶紧跃过缺墙,随腾雾进入另一户人家。村里惟一的一个活口是位白发满头的长者,他的右胸被兵器戳出一个大窟窿,血流得差不多了,目下进气少,出气多,喉管里呼噜呼噜的,确然就快没命了。秦基业赶紧蹲地,半抱他起身道:
“丈丈,贵村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何家家口口的人都死光了!”
那垂死的父老看着前后左右的亲人死尸,干涸的眼里又涌现出浑浊的老泪来,拼将性命说出昨日夜里发生的惨剧:附近驻扎的一支官军眼看朝廷大势已去,便决意投靠安禄山,一方面差人被上,去与安禄山的大军接洽,另一方面预先派出小股部队到村里,以杀戮与劫掠大唐臣民的方式宣布从此归顺安禄山。
秦基业叹息道:“事态越发严重了!”
趁着老者还剩最后一口气,赶紧问他道:“汝水边可还有船只么?!可有贼兵把守么?!”
那父老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在这人间说的最后的话语是:“船……船只都被贼兵烧毁了!水边也……有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秦基业放下尸首,起身道:“晚了一步!这汝水好歹赶到了,可不易过去了!”
那几个突厥汉愤愤不平了,都说:
“着实是老窦的错!”
“他一路怂恿去尘胡作非为,白白浪费了许多日子!”
“看看,南下的必经之路叫叛军堵住了!”
秦基业道:“事已至此,只得另想法子了!走,先去水边摸摸情形!汝水长了,叛军不可能一路都有把守!只消有百来米的处所没人留神,便纵马闯过去了!”
绝对等人跟着他出去,道:“怕是汝水没冰封,不然烧毁船只就没必要了。”
秦基业停了停,道:“说得是,那河水定然还没冻成一片!”
不经意间天全然黑了。汝水距乾元村只有五六里地,五个汉子警觉得很,边走边看。摸到离水边尚有百来步的枯萎的芦苇从里,窸窸窣窣穿过摇摇晃晃的芦草,便听见火的动静,闻到烟的气味。秦基业悄悄拨开最靠水的芦苇,发现这片芦苇丛并不直达河边,当中被割裂了。才死去的父老说对了,所有船只都给焚毁了,有些变成灰烬,冒着最后的黑烟有些还在微弱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正因为烧了船只,这片本来一体的芦苇中断了,不直达水边了。
接着,五人望见船只残骸的另一边,芦苇一片片倒下了,几十个叛军正在砍伐,吃着夺来的食物,喝着掠得的烧酒,哼着淫曲荡调。秦基业尽量看得仔细,发现那些叛军仍穿着大唐的军服,可左臂上都缠着一块布,上书一个用污血写成的“安”字。
秦基业聚拢了歪斜的芦苇,吩咐逾辉、腾雾道:
“你两个一个走上游,一个走下游,一是寻找无人把守的渡口,二是尽可能找到渡船,而后赶回乾元村与我等会合!”
那两个忠心耿耿的曳落河应声分头行动,纯黑的野猫一般,只有持着的佩刀略有些光亮。
秦基业带绝地、超影往后退。绝地道:
“兄长想把众少年带往尸骨遍地的乾云村么?”
“然也。”
“兄长怕他们见了魂飞魄散?”
“见见也好,不然就不懂得我秦基业为何要逼着他们赶路了。另外,这么做也是为你我好:太岁们见如此靠南的地界都死了这许多人,以后就不得不指望你我了,杨国忠答应你我的宝物也都到得了手里了。”
绝地、超影都明白了,却担心道:“贼兵若是仍回那村子,可如何是好?”
秦基业道:“我知晓军中的惯例:若是杀光了人,抢光了物,便不再轻易回杀了人的原地,免得给厉鬼攫住了偿命去。”
绝地、超影不再说什么。
三人刚回到死寂一片的村口小路,秦基业忽地刹住脚步道:
“不对嘛!”那两个突厥汉立刻拔出佩刀来,警觉张望四处。秦基业道:“原来一直有狗吠,为何目下不见叫了?!”
话音刚落,正前方跑来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凶狠地凝视三个人,眼睛里流淌着双股热泪,显然是把三人看作杀害主人家的凶手了。秦基业看着它,伤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