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屿伫立在低矮的篱笆外,透过修竹苍翠的枝叶间看过去,静默的屋内似乎独坐着一抹憔悴的身影,之所以看出了屋内之人的憔悴,是因为此人正弓着消瘦的脊背,哆哆嗦嗦的不知是在难过还是在惧怕,一身久未换洗的衣袍满是风霜的晦暗。
湛屿霎时戒备了起来,师傅独居的竹舍除了两名服侍的弟子,极少有人不懂规矩的乱闯,看那人的衣着服饰亦不会是阁中的弟子。
他轻柔了脚步,缓缓的逼近那无声无息的竹舍,幽风中一缕缕寒凉的草药香徐徐而来,随着脚步的逐渐靠近而愈来愈烈。
当湛屿完完全全挺立在门口之时,那桌前独坐的人影才缓缓的转过头来,一双蒙着白膜的瞳仁污浊而呆滞,儒雅清俊的面容浸润着大面积的褐色尸瘢,他拄在膝盖上的双手腐烂的尤为严重,食指与中指已经裸露出一截森白的骨头,手背上密集而斑驳的伤口狰狞的翻卷着,却没有腐化流脓,反而泛着干净的粉白,应该是时常用药水擦拭过,才能保持到如此程度。
然而这些却不足以让湛屿感到天翻地覆的震惊,而是端坐的云峥道长肃冷的面容之上竟然浮现了一抹浅淡的微笑,一如他春风化雨的性格,含蓄且温润。
湛屿悚然的握紧了腰侧的瀚雪剑,一张脸有些过分的苍白。
他是亲眼见到云峥道长大闹无极观的,见到他是如何无情的血洗了缚影台,又是如何残忍的枭首了观主玄阳的尸身。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湛屿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沈傲自内堂走了出来,手中还碰着一只翻滚着寒烟的青色瓷盅。
见到师傅的那一刻,湛屿是欣喜的,他本想连珠炮似的询问尊师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可面上的笑容才展开了一半,便硬生生的退了回去,他看到师傅的眼底有水光攒动,一张深陷的俊颜颓废中挂着浓郁的悲伤。
沈傲见了这个一项疼爱有加的弟子,只是勉强的扯出一抹还算的上顺遂的笑,便垂下过分无力的眼睫,他走到玄鹤真的跟前坐下,将瓷盅里的膏体舀了一些在指端,随后既轻柔又小心的涂抹在他的脸上。他似乎很喜欢做这样的事,目光爱怜且深沉,仿佛只有触摸到挚友冰冷的肌肤,才能唤回心底里一丝丝消弭的温暖。
“师傅!云峥道长他”湛屿不忍再往下说去,他从未见过恩师表露过这样难掩的悲伤与情愫,他在一瞬间觉得师傅与云峥道长的情谊似乎超过了世俗的所有情感,却又不好言出个明确的词语来表达。
他觉得他只要把这个死字吐出口,恐怕就真的刺死了恩师活下去唯余的一点欲望了。
沈傲的一双眼眸全投在了挚友的身上,而玄鹤真逐渐回流的五感促使着他茫然而无奈,他想要告知沈傲不要再做这些无济于事的努力了,他只是行尸一具,再多的灵药也阻拦不了腐朽的降临,可他发不出声也做不了太多的动作,只能终日困囿在这副躯壳里,望着沈傲的悲戚而焦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傲沙哑的开了口,“可我想在努力一下,只要能多延缓一天的腐化,他便能多在世上留存一天,也就能再多陪伴我一天。”
“可这样,不是对自己太残忍了吗?”湛屿凝视着师傅的动作,还是决定敲醒这个冰冷的幻梦。
沈傲闻言的手倏尔凝顿,随后无力的垂在了膝间,他垂下头低吟道:“可我觉得,他若真的离开我了,那才是最残忍的!”
玄鹤真浊瞳微闪,面上却依旧冰冷无情。
“师傅与云峥道长,还真是感情深厚!”湛屿不忍直视恩师悲怆的侧颜,可他又无力去规劝什么,只得静静的伫立在门外,聆听着。
沈傲凝视了挚友几许,将犹带湿痕的眼眸缓缓转来,对着湛屿悲坳道:“我与鹤真相交二十载,曾亲眼目睹他从镇国将军之子,沦为舅父府上的一名杂役,他这一生悲苦无依,却不想临死,也不得安宁”
他垂下头去,噙满了泪水的眼眸凝视着挚友森白的指骨,慢慢的,那指骨上泛起了酸涩的涟漪,他便不敢再抬起头来,他已经在挚友的面前哭泣过许多次了,也丢脸了许多次,他可不能再落泪了,会惹来鹤真嗔怨的笑话的。
湛屿伫立在竹舍的门口,感受着屋内炙热的阳光也映不暖的凄怆寒凉,那不是从僵死多日的尸体身上发出的,是恩师砭骨而颓败的形销骨立,是消沉而孤执的悲痛欲绝,是不愿放手的孤注一掷,是无奈又心酸的欲说还休。
是种种撕心裂肺的情感蓬勃堆积而渲染出的,它们让湛屿这个外人感到透骨的寒冷,让置身其中的恩师无法自拔。
湛屿觉得他立在这里太久了,久到脚下生了根,指上窜了藤,他静默无言的凝视着恩师攥着云峥道长的手,那样的小心翼翼,却又那样的饱含深情。
这一瞬间,湛屿仿佛看到了自己,如果将里面的两个人,换上了他与江予辰,想必他表露出的情感,一点也不比师傅少,反而会更加浓烈更加深厚。
湛屿默默的退出了那间朴素的竹舍,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行走着,他孤独的身影穿梭在苍茫的枝叶下,他走了很久很久,恍然间以走至了冷泉跟前,他附身看去,清凌凌的泉水映出了一张惨白而冷漠的脸。湛屿缓缓蹲落在泉水旁,垂手摸上那冰凉的水面,那一触既散的涟漪瞬间模糊了水中的倒影,将湛屿冷漠的容颜绞的扭曲而阴戾。
沈阁主悄悄返回翠微山的事,慢慢在心照不宣的弟子间缓缓流淌,许多人怀着猎奇的心思去揣摩,有的人感慨袍泽情谊,有的人艳羡至交狎昵,总之种种能意会的不能言说的通通流传了个遍,惹得六位掌司天天提着戒杖威严训斥,反倒是当事人沈傲不为所动,依旧沉浸在无能为力的惶恐之中静静哀默。
春夏交叠,秋冬萧瑟,在一日朔雪满头的寂静冷夜,沈傲毕生的知己消散在了他的眼前,玄鹤真在神识即将溃散的那一刻,用仅余的无名指在他的掌中写下了抱歉二字,不知是因没能陪伴挚友终老的歉疚,还是一辈子机关算尽,污浊满身的伪善欺骗,他一遍遍用力的写着,耳边是沈傲悲痛欲绝的呜咽,他用浑浊的眼珠勉力的再望了他一眼,随后整具尸骨便轰塌在了挚友面前,破体而出的神识随即消散在了穿堂而过的风雪里,飘进了茫茫无垠的苍凉大地。
亡魂傀儡术,亡的是你转世轮回的魂魄,自此,天地间再无一位清癯温雅的俊秀道长,再无那个附庸风雅的清透少年。
沈傲将玄鹤真的尸骨葬在了竹舍的后山,他只消推开那扇面向竹林的轩窗便可以见到他。自玄鹤真消散之后,沈傲将自己关在了屋舍之中,终日依窗独坐,黯然神伤,平均两日里只用过一碗薄粥,不久便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