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虎倒地的姿态很有骨气,几只利爪仍坚定不移地扎在泥土里。 四周安静如死,冉烟浓脸颊上溅开的血水被风一吹便冷了个透彻,她囫囵睁开眼,庞然大物死气沉沉地伏在脚底,容恪也松开了握刀的手臂,上头被虎爪抓开了一条伤口,鲜血淋漓。 “恪……” 冉烟浓伸手碰了碰他的袖口,容恪蹙眉要收手,才动了一下,冉烟浓跳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摁住了他的手臂,“以前哥哥跟人家打架,被礼部侍郎的公子关门放狗欺负,也是被咬了手,他不敢告诉爹爹,是我私下里给他包扎的。” 冉烟浓利落地将裙摆撕开了一条布帛,擦干净容恪手臂上的血,又用力撕下来几长条,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小臂裹好。 容恪笑着问:“不脏么?” “这有什么。”冉烟浓凝神替他将纱布一圈一圈地缠上,曼声道,“要不是我意外射到了老虎,也不会连累你受伤。” 她抬起眼眸,容恪满眼笑意地侧过了头,看模样倒一点都不疼,冉烟浓问:“恪哥哥你怕不怕疼?” 疼……为什么要怕? “自幼无人问津,也不知道喊疼有什么用处,除了泄露自己的软弱。”容恪不怕疼,越是疼,他的笑容只会越灿烂惹眼。 冉烟浓的心口却疼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 其实比起他,她实在是太娇生惯养了,一点小伤口能把母亲急得掉眼泪,受一点委屈刀哥便恨不得为她两肋插刀,再加上一个与人切磋又无往而不胜的英雄爹,她从来就没有看人脸色活过,从小到大除了落水那一次,都平安顺遂地过来了。 绿林里的苍松参差挺立,摇落无数墨绿的浓纱,被金光穿透,耀眼无比。 冉烟浓扶着容恪起身,“恪哥哥,你手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我带你回去。” 她踩上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容恪,容恪微微仰着脖子,视线与她相撞,狡黠的小姑娘满眼全是真诚,他才知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容恪莫名地笑了一声,跟着她坐到了马后。 “恪哥哥,抱紧我哦,我骑马也很快的。” 话音一落,腰间便理所当然地多了一条手臂。 冉烟浓脸颊一红,其实马儿跑得很慢,这只被吓坏的母马直至此时都没有缓过神儿来,腿软地几步几步走着,容恪那匹马也只能按捺脾气跟在后头,一面摇尾巴,一面跟着主人。 她不用摸,也知道胸口某处跳得极快,快蹦出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晰的低沉的笑音,似风吹过竹林,涉过溪水,唤起一波一波荡漾的春心。冉烟浓听着听着,连策马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天的春风有一丝燥热,让人脸红心跳。他们便信马由缰地走着,沿着山林往下路走去。 场面安静得令人赧然,她只能没话找话:“上战场打仗,是不是也要受很多伤?” 容恪想了想,抱着她的一截细腰,缓缓笑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是常胜将军,受伤在所难免。我从小到大受过无数伤,知道只要不死,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冉烟浓点了点头,“我爹爹说你是少年英雄,其实两年前公公隐瞒军情那事,让整个陈留岌岌可危,是你力挽狂澜,将侵略我们大魏土地的夷人赶出了我们的疆域。” “岳父很抬爱。” 冉烟浓低声道:“恪哥哥,我也不喜欢战争,以前诗里学到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很凄惨了。男人战死,女人望夫到老,却连具尸骨都捞不到。” 冉横刀说,他妹妹喜欢诗书,诚不欺人。 容恪曳开了一弧薄唇,“倘若我成了河边骨,浓浓会如何?” 冉烟浓叹气,“这个我不知道,没想过。” “那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容恪抱着她的细腰,一手取代她握住了缰绳,用受伤的那只手将马儿驱策了起来。 山林间的微风吹得人心神欲醉,冉烟浓惊讶地低下了头,刚裹好的纱布又沁出了红,他真的不疼么? 容恪骑术很好,带着她不过须臾功夫,便回了营地,冉烟浓只记着他的伤,让曲红绡去取了药膏,江秋白频频眼神示意一旁的下属,但没有得到半个回应,照理说功夫练到世子这个地步,不会轻易受伤,不过离开了片刻功夫,怎么便见了血光? 侯府常有人受皮外伤,这些药膏都是月满进贡的顶好的伤药,冉烟浓替他解下了纱布,将药膏徐徐抹匀,挑着昏账内摇曳不停的烛火,冉烟浓的脸颊浮出淡淡的蜜色,似温柔可口的樱桃,引人垂涎欲滴,引人心驰欲采撷。 容恪坐得看似一丝不苟,眼中清润的光微微变幻,某处比受伤的手更需要抚慰。 冉烟浓替他上好了药膏,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容恪耳梢一动,正要说话,只见外头映着薄薄一层天光,江秋白拎着一截虎皮掀帘入账,“世子,这是山里最后一只老虎了,您这……” 冉烟浓歪过了头,凝神听着。 容恪不以为意,“让番州太守再多送几只过来。” 江秋白扶了扶额头,有必要提醒世子一句,“世子,这几头老虎除了病死老死的,剩下的全是被您……太守只怕不肯。” 山里常有野狼作祟,大半夜嚎得山脚下的百姓不得安生,因而容恪问番州要了几只老虎养着,过了不到半个月,野狼便少了,但是偏偏世子这辈子与老虎犯冲,得罪过他的,都被他宰了,人家奉若神明的神物在陈留得到如此虐待,太守自然是不肯再送的。 容恪淡淡道:“那便打得他肯。” 冉烟浓眉心一跳。好、好残暴! 听说那个太守以前被容恪折磨得都不成人形了,私仇如海深,要不是为着同朝为官,依容恪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收手。 江秋白咋舌道:“世子当属下这话就没说过。” 容恪受了伤,烤羊肉是不能吃了,他就着床铺躺了会儿,跟过来的厨子煮了一锅米粥,冉烟浓撒了点葱花,便起了锅端来,进帐篷时,容恪侧躺着,手里拿着一条丝织品在端凝,在冉烟浓走进来时,他便轻快地将东西收回了袖中。 丝绢手帕之类,能让他如此上心,不用问也知道是他的心上人给的。 冉烟浓一阵懊恼,瓷碗被搁在小木檀几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嘟着嘴坐了下来,容恪施施然起身,坐到了她对面,“夫人用膳了么?” “吃饱了。”冉烟浓托着下巴暗暗生闷气。不气容恪,气她自己。明明知道他有心上人,他还想娶那个女人进门,她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不应该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容恪见她脸色绯红,仿佛再与谁较劲儿似的,本来也没多问,只是冉烟浓话一说出口,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发出了抗议。 容恪忍俊不禁,将粥碗推给了她,“夫人先吃,我还不饿。” 冉烟浓不信,瞟了他一眼。 容恪道:“行军打仗,在外面有时数日不见粮食,人和马都饔飧不继,也就习惯了,我一顿不吃没事。” 冉烟浓的手指捻起调羹,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轻轻尝了一口,军营里的东西不能计较太多,这点她是知道的,但是这粥煮得实在是惨绝人寰,她的柳叶眉狠狠跳了几跳,最后不动声色地垂眸道:“恪哥哥,你的厨子很厉害了。” 容恪微笑,“我平素就是吃这些。” 冉烟浓蹙额,“难道你们北疆的人吃东西这么不讲究?”这粥煮得不稀不干,不咸不淡,又寡淡又黏嘴不说,一股膻味,不知道往里头放了什么,冉烟浓捂着鼻子也往嘴里灌不下去,她烦恼又嫌弃地放下了调羹,装不下去了,破功。 容恪道:“是魏都的人太娇养。” 以往明蓁姑姑说,陈留与上京风俗不同,遇上不称心的要忍耐,冉烟浓伪装得很好。只是因为有容恪在,凡事碰不到她的底线,但其实只要他一放松,那些四面八方来的不合时宜便会将她吞得渣都不剩。 但她知道,容恪也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放了一次手,她立马便偃旗息鼓地挂了免战牌。 容恪微微摇头,“夫人不喜欢,我会换人给你单独开小灶。” 冉烟浓咬了咬唇,“恪哥哥,你总是这么迁就我,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容恪将她不吃的那碗粥倒进了泔水桶,挑眉淡声道:“我答应了冉将军和你哥哥,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话,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她也不能只是听听便作罢。 冉烟浓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心中平添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失望之感。 薄暮向晚,帐篷外头一树荼蘼高荫后檐,暮烟吹起时,曲红绡从接到府中情报,如今她是军中校尉,兼护佑世子妃的职责,但凡关于府中动静的,皆有一份送到她手中。 容恪从帐中走出时,几个部下平时都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唯独曲红绡,将府中报来的信笺送入了容恪手中,“世子,徐氏又闹起动静来了。” 没想到出门在外,徐氏也没有片刻消停,容恪淡淡道:“她要闹什么?” 曲红绡去瞥了一眼白帐,一派安谧,世子妃想必已歇下了,曲红绡压低了嗓音:“徐氏说道,既封冉氏为郡主,有连通姻亲之意,竟无滕妾随嫁不合礼法,世子已经成年,应当知道冉氏不可专宠。于是徐氏为您……物色了两个美人,从芝兰院送到您的蘼芜苑了。” “什么?” 容恪负手,尚无动静,曲红绡敛眸而立,只见世子妃拂帘而出,瞪着眼口吻不善地问道:“徐氏送了两个美人给世子?” 曲红绡略略点头,竟不忍回答。她是新婚,也能懂得几分世子妃的心情,颇能体谅,于是瞥眼看了看在那头跟几个男人摔跤玩笑的丈夫,如果这时她婆婆也唱这么一出,真是让人头大如斗。还真是幸好她没有婆婆。 冉烟浓讥诮一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后母,即便有滕妾,也是贵族之女,哪能她随意送几个美人便能作了数的。” 她看向负手的容恪,他兀自带笑,眉眼温然,她不甘心地道:“恪哥哥你开心么?” 妻妾成群,想必很开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