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农家孩子,十一二岁就已经是大半个劳力了,就是里正家的胜子,虽是同样读书,晚上从学堂回来,还要打柴、喂牛,帮忙家里做些杂活呢,只有这张贵儿养了一身的娇气。
如今,他还只是个读书郎,连童生都不算,就已经如此自持清高、自私自利,将来若是真有了功名,不得他们一家子在他眼里就更是蝼蚁不如了。
蒲草打定了主意,这些时日但凡有活计,必定要拉他一起干。
这样一直忙到了太阳将要落山,桃花熬好一锅苞谷粥,就领着山子跑来后园嚷着要帮忙,山子更是拖着篮子要装土,蒲草被满心的温暖熨帖得疲惫全消,赶紧拦住了,重重在他们脸上亲了两口,笑道,“你们还,这些活儿做不了,再有你们二哥在呢,他今日打了十几筐茅草,帮了大忙了。”
山子和桃花听了这话,就拍着手赞道,“二哥真厉害,二哥真能干!”
张贵儿看着两个孩子笑得如此欢喜,满眼的崇拜之意,心里一时酸甜苦辣滋味难言,勉强点零头就回去前院儿了。
蒲草耸耸肩,收拾了工具也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犒赏辛劳,最好的办法就是吃饱之后美美睡上一觉。蒲草拍去身上的灰土,洗净手,一狠心,就把昨日买回的五花肉割了一斤下来,切成块放到大锅里炒,炒得油汪汪之后,才倒了一勺酱油,几块葱姜,然后加水大火烧起来,水开后直接下了白菜片和土豆块,炖的满灶间都是肉香。
桃花和山子照旧笑嘻嘻围在一旁,乖乖含着手指等待,蒲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开锅瞧着差不多熟烂了就洒了一把葱花,当先捡了半碗肉块,撵了这一对馋猫去一旁解馋,然后照旧盛了一大碗送去西院。
早晨陈家老少虽没有做得太过明显,但话里话外也算偏帮了她几句,怎么也要领份儿情,况且远亲不如近邻,张二这一家亲戚绝对是指望不上,邻居就更要相处好了。
果然,见得蒲草又送吃食来,陈大娘乐得都合不上嘴了。
陈老大家的女儿福儿和陈老二家的胖墩儿,更是嗅着香味屁颠颠迎了上来,陈大娘就嗔怪道,“这俩孩子上次吃了你送来的好菜,就算把嘴巴吃馋了,好几日没正经吃饭。”
蒲草应道,“那有什么,以后我多送些就是了。”完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眯眯道,“我家山子和桃花整日在家闷着,你们以后多过去找他们玩儿啊。”
福丫头害羞,躲在奶奶身后不肯话,胖墩儿却道,“不去,不去,你家有鬼。”
陈大娘生怕蒲草多心,赶忙一巴掌拍在孙子后背上,呵斥道,“这孩子,的什么话,还不进屋去。”完,脸色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孩子,不定在哪里听了人家的闲话…”
蒲草笑着摆手,“大娘可别怪孩子,我又不是没听过人家这话。起来大娘可能都不信,我当日就是得了婆婆梦里嘱咐,这才卖了苞谷赎回这院子的。前几日刚一住进来,婆婆就又来我梦里,老宅保住了她就安心托生去了。这不,这几晚家里再没怪声音了,原本房顶那些乌鸦也都飞走了。”
陈大娘经她这一提醒,还真想起好几日没听得乌鸦叫了,于是连连点头道,“我这几日有啥跟以前不一样呢,原来是那群乌鸦不叫了。”
完又道,“要你婆婆这人,可不是好脾气的,九泉之下知道你如今待几个孩子这般尽心,怕是也要后悔当初那般苛待你…”
陈家二儿媳是个精明懂事的,刚一从灶间出来,听得婆婆这般话,赶忙上前笑道,“蒲草妹子又送吃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日日吃你的好菜,我们都没回上一次。”
蒲草笑道,“可别这么,远亲不如近邻,有好吃食互相送送是处得亲香。”完,她仿似突然想起一般,转向陈大娘道,“哎呀,只顾话我都忘了正事了。大娘,咱家今年土豆和白菜种的多吧,正巧我家人口多又没个准备,过冬还没菜吃呢。
大娘若是舍得,就把多余的卖我一些啊。土豆我出一文钱三斤,白菜就一文钱五斤,如何?”
陈大娘愣了一下,他家确实今年种的土豆白菜多,有心要卖把村里人,又怕人家他们一家掉钱眼里了,一些破烂菜也要赚铜钱。不卖吧,又舍不得白白送人。
此时听得蒲草这么,她心里自然喜欢,嘴上却道,“不过是些白菜土豆,提什么钱不钱的,哪日得闲,我就让两个媳妇儿给你送过去。”
蒲草赶紧道,“那可不行,都是出力种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可不能白要。价钱就这么定了,村里也有几家缺冬菜,若是知道大娘家里存的多,却被我先抢了去,怕是要恼我了,所以,大娘可要替我保密啊。”
这话正中下怀,陈大娘和陈二媳妇儿都是眉开眼笑,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
待得蒲草告辞回去,陈二媳妇就道,“娘,这蒲草妹子可是精明许多,以前她哪里能想得这么周全?”
陈大娘也是点头,“老话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是老爷开了眼,也不准呢。张家有她当家,比以前张婆子在世的时候必要好上不少,对咱们这做邻居的来,也是好事。”
蒲草刚刚把饭桌摆上,正要去门口望望春妮怎么还不回来,就瞧得她手里捧着个陶罐儿,肩上背着个褡裢,开门进来了。于是欢喜唤道,“还以为你晚上要住在娘家呢。”
春妮放下东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笑道,“山子还伤着呢,我哪能那么不着调。我娘家人好久没看见我,多留我了会儿话。”
“先吃饭,吃完咱们再细。”一时大大几人吃了饭,擦了嘴上的油花儿,张贵就回房读书去了。
蒲草和春妮点了油灯,带着两个孩子坐在热炕头上,仔细给山子洗去了胳膊上的大酱,然后抹上獾子油。
清凉凉的舒适感觉,让山子皱了一的脸终于重新舒展开了,脆生生同春妮道谢,春妮笑道,“山子是个懂事孩子,可没白让我跑了十几里。”
蒲草嘱咐桃花带着山子坐在一旁玩儿,别把油渍蹭到被子上,然后就问起春妮娘家之事。
春妮这次回去也算给娘家长了脸,心里欢喜,就仔细讲给蒲草听,最后得累了,索性就道,“左右生子也不在家,我自己冷清,就在你这凑合一晚吧。”
蒲草自然不会拒绝,春妮搂了桃花,蒲草搂了山子,笑谈半刻,一夜好眠。
早起众人再仔细察看,山子胳膊上的红痕已经消了很多,于是更是欢喜。
吃过早饭,春妮未等回去,陈家两个媳妇就担了土豆和白菜,分了几趟送来。
蒲草寒暄几句就收下了,家里没有大称,她就把土豆算作二百斤、白菜四百斤,总共付了一百五十文,估摸着应该只多不少。
陈家两个儿媳本来以为能卖一百文就不错了,见得多了五十文都很是欢喜,就道,以后有啥活计,尽管喊她们来帮忙。
蒲草就等她们这句话呢,先前买的大堆棉花和布料还没缝成棉衣和被子,正缺人手。
农家女子各个针线都是娴熟,自然也不为难,陈家两儿媳一口就应了下来。
春妮帮着把土豆白菜搬进灶间,约好明日一起腌酸菜,又把娘家拿回来的红豆和绿豆分了半给蒲草,这才回家去。
蒲草和张贵儿照旧去后园忙碌,昨日挖出的粘土,混了茅草,加水之后,均匀搅在一起,勉强能团成个儿的时候,就可以脱坯了。
蒲草累得满头是汗,随手抹上一把,却沾了许多泥水,惹得一旁玩耍的山子和桃花都是咯咯偷笑不已。
她就借机做了鬼脸,然后追着两个孩子吓唬,满园子乱跑,清脆的笑声,随着秋风送向远方,为那愈发萧索的大地平白添了三分活力。
一大两玩累了,蒲草就交代张贵儿几句,打算去里正家里借脱坯用的木头模具。
洗脸时,山子和桃花就站在她身旁,眼巴眼望儿的想要跟去。蒲草想起时候,爸妈每次出去走亲戚时他们姐弟也是如此,于是心头一软,就找了那半包芝麻糖出来,又替他们拾掇干净衣衫头发,这才带着一起出门。
两个孩子不知是有几日没出门,还是因为怀里揣了糖片,让他们觉得底气十足,总之抬着下巴,那脸儿上笑得都开了花。
里正娘子正拎着家里的两个儿子,一边呵斥一边拍着他们身上的灰土,见得蒲草带着孩子们上门,就笑着招呼道,“蒲草,怎么有空闲来坐?我正被两个皮猴子气得头疼呢,正好跟我话儿啊。”
蒲草瞧着那两个躲在里正娘子身后,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很是喜爱,笑道,“这就是全子和安子啊,长得模样可真招人喜欢,我家这俩也是顽皮,正好让他们一处玩儿去。”
完,拍拍山子和桃花的头在嘱咐道,“去和全子安子玩吧,不许吵架,糖片也要一起分着吃。”
“嗯,”桃花乖巧的点头,就领着山子同两个淘子一起去大门外边玩耍。
里正娘子想要拉着蒲草进屋坐,蒲草却是不肯,笑道,“孩子们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我这身上还有孝呢,不好进门儿。”
里正娘子却是好笑,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什么傻话呢,张富没了之前就把你休出去了,破大儿,你也就是个弃妇,可不是寡妇。律法上都了,嫁娶自由,你替张家照料孩子就是仁至义尽了,可别把守孝这事儿往身上揽,省得以后哪个碎嘴的你克夫,再找人家可就不容易了。”
再有几日就是张家母子烧五七,蒲草其实打心底里不愿给他们磕头,但是又怕村里人背后道,所以这次上门才出这样试探几句。
此时,听得里正娘子都这般,心里自然乐开了花,脸上却还是装了些悲伤模样,惹得里正娘子一个劲儿的夸赞她是个念旧的。
毕竟当初张家母子待蒲草可没有半点儿疼爱,蒲草如今还这般替他们养儿女,可谓善良厚道到家了。
两人又了几句闲话儿,蒲草瞧着要做午饭的时候了,就借了模具告辞回去,里正娘子送她到门外,瞧得四个孩子玩得正是高兴,就道,“午饭让俩孩子在我这里吃,你就回去忙吧。”
蒲草怎会答应,嘱咐桃花过会儿带着山子回去吃饭,就拎着模具走远了。
下午时,张贵儿往模具里铲泥巴,蒲草抹平脱模,两人配合也算默契,不过一个时辰,山坡上就排了一百多块土坯。
秋日的午后,空蓝得澄净,偶有南归大雁,随心所欲变换着队形,一声声鸣叫嘹亮高亢,不知是表达着它们的留恋不舍,亦或者是奔向温暖的喜悦,渐渐从容飞过,远去。
已经带了几分凉意的秋风,悠悠然,自由自在的吹过山坡,在一块块土坯间捉迷藏一般打着旋儿,那土坯就在它的嬉闹间凝固了。
早早儿跑回来的桃花和山子,淘气的拿着树枝在泥坯上写字、玩耍。蒲草瞧着有趣,趁着歇息就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题,三人正是玩得欢喜的时候,突然就听得隔壁院子传出了哭声。
蒲草猛然站起,眼睛瞪得溜圆,因为那哭喊的声音她很熟悉,绝对是春妮错不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一向笑脸迎饶春妮哭成这个样子?
她来不及多想撒腿就往隔壁跑,此时,刘家院门前已是围了十几个人,院子里也零零落落站了不少,蒲草也没有心情打招呼,拼命挤了进去。
只见原本上山去打猎的刘厚生,正一脸惨白的斜靠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头发散乱,灰色的夹棉衣衫也破了多处,斜斜伸出的右腿更是血肉模糊,甚至隐隐都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头茬子。
不必,这定然是在山上遇到危险了,春妮哭得声嘶力竭,想要上前搂抱刘厚生,又被两个媳妇儿拦着,怕她手下没个轻重反倒碰了伤处,刘厚生竭力也想开口安慰媳妇儿几句,却无奈疼得只剩哆嗦的力气了。
旁边站着的刘家老太太,不知为何也是满脸怒气模样,枯瘦如柴的手指不断点着儿子,高声怒骂着,“胡大仙的膏药那是最灵的,前些时日东山那边的赵老三也是折了腿,就贴他的膏药治好的。你们非要进城找大夫也行,自己掏钱,不要指望我,我可是没有那多余的银钱!”
刘家老爷子瞧着众多乡亲脸上都有些不耻之意,赶忙帮着往回圆话儿,“城里大夫多是糊弄人,骗人买好药赚银钱,手艺不定比胡大仙还差呢。就听你娘的试试胡大仙的膏药吧,若是不好,咱们再去城里也不迟。”
护送刘厚生回来的董四听得这话,忍耐不住就反驳道,“前几日那胡大仙不是被人家砸了院子吗,听就是因为没治好病,反倒给人治得更坏了。刘叔刘婶儿,咱们不能因为心疼那几文钱,就耽搁了治病,若是落了残疾,耽搁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刘家老太太不等他完,直接就甩了一句,“我们刘家没钱,你怕耽搁,你出银钱啊…”
蒲草只觉怒火直撞顶梁门,哪里还能再听下去,直接上前喊了董四和春妮道,“我家还有银钱,不必担心!治病要紧,把人扶起来,咱们进城找接骨大夫。”
春妮听了这话,回头一见是蒲草来了,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儿一样,上前抱了她哭得更是伤心,蒲草用力拍了几下她的背,声呵斥道,“掉眼泪没有用,赶紧拿条被子,咱们要赶路。”
春妮用力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就转进屋去了,旁边有村人见得有人出头,就道,“我家有车,我回去套,马上就来啊。”
这时里正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得这般模样,也喊着大伙儿伸手帮忙,很快,蒲草跑回去取了银钱,牛车也赶到了院门外,众人心翼翼的把刘厚生挪到棉被上,然后抬着往外走。
刘家老两口见得没人搭理他们,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刘老太太嘴里还嘀咕着,“明明能少花些银子,偏要进城,真是有钱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