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那驴车我还想多赶几年呢,轮不着他。”谭木匠答非所问的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哈哈笑着说,“小孩子操那么多心都长不动了,你看麦生,长得多高。” 木生只好跟着笑了,拿不准爷爷到底是什么主意。 谭木匠扭头见谭勤还端着草药站在那儿傻笑,抖着胡子就嚷嚷开了:“还不快把药拿去让沐喜煎了,杵在这儿等我给你发糖吃呢?” 谭勤像个被爹假意训斥的孩子,嬉皮笑脸的快步去了灶房,没一会儿灶房里也发出一阵欢呼。 木生吃了三副草药,终于不再发热了,只觉得身上还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力气活儿一时是没法儿干了,只好时常坐椅子上看看书,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谭家的欢乐氛围很快又掺合进了“梆梆”的木头声。种庄稼讲究节令,不能随意耽误,谭木匠就带着两儿子连轴转,上半天干农活,下半天做桌椅,有时候还打着灯笼在院子后面小树林里砍树。 木生看着爷爷和爹、二叔不知疲倦的做桌椅,即使在自己家,仨人却是饿了啃口馍,渴了拎起水壶喝一口,争分夺秒的干活。但是他们脸上是愉快轻松的,甚至是欢天喜地的,丝毫没有劳累不堪的痛苦。娘和二婶也是,每天汗流浃背的干农活回来,到家也不闲着,乐呵呵的织布喂鸡,缝补洗衣。 木生心里暗暗佩服古代农民的吃苦耐劳,精神乐观。他沿街乞讨的时候,可听见了不少男女因为钱不够多、因为车不够好、因为房子不够大等当街大吵的事儿。 原来贫而不哀真的存在。 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木生好利索了,韩先生要的桌椅板凳做好了,木生的假期也快要结束了。 这桌椅全部用的槐木,桌面、桌腿比去年给木生做的那套要还要厚实,只要不用斧子专门劈,用个十年二十年绝对有没事儿。而且每套桌椅都用砂纸打磨得油光水滑,丝毫不用担心被划破了手。这些高低完全一致的桌椅排在院子里气派又讨喜。 麦生和花生很新鲜的挑了桌椅来坐,口中先生、学生、之乎者也的乱说,假扮成学生取乐,只不过麦生坐得含胸驼背,花生则跟凳子上有针似的左扭右扭。 “咦,二叔,怎么是二十五套?韩先生不是说要二十套?”木生默数了一遍,发现多了五套,不免惊讶。 二叔正在给最后一套桌椅打磨,头也不抬的说:“你爷要多做五套,我也不知道要干啥,可能是要白送给韩先生?” “年前送块猪肉韩先生都能横眉冷对的恼了,如今白送五套桌椅,我是不信韩先生会收。”木生用手敲着桌子说。 “老二,走,装五套给谭先生送去。”谭木匠却不知何时已经在院外套上了驴车,搬起一张桌子就走。 木生和谭俭都愣了,异口同声反问:“送给谭先生?” 谭先生就是木生的启蒙老师,除了一心二用之外,别的倒没什么大毛病,因为不是秀才,所以束脩也比韩先生要少一大截。 五套桌椅,木料、手艺都是自家的,如今却要白送给先生,木生眼睛转了两圈,忽然间明白了爷爷的用意。 二叔却仍在发懵,赶着谭木匠追问:“爹,爹,为啥要送给他呀?人家没找咱做桌椅啊。” 他们家院子后面是一片小树林,里面的树都有碗口粗了,做个小凳子、小椅子再好不过。也有两棵两尺粗细的大树,谭木匠原本舍不得砍掉,一直说让它们再长长,其实他也是难得存了点私心,想要留着给自己,到时候做副寿馆,百年之后好躺的舒坦些,但这回却二话不说把两棵都给砍倒了。 用好料,做好工。这是谭木匠挂在嘴边的话,更何况这是送给学馆里的。 谭木匠和二叔走后,木生从麦生身后扳住他的脖子,小声给他说:“老弟,你也要进学堂了。” 麦生受惊似的把身子一缩,半躺着上半截身子,吃力的翻着眼皮问木生:“进学堂?谁说的?” 木生松开手,顺带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让他坐直了,眨着一双水润的眼睛笑道:“我说的,咋了?不信?” 麦生瞬间又变回了含胸驼背,激烈反抗,“我才不去,我要在家待着。” 麦生的反应十分出乎意料,木生以为他会高兴呢,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追问:为啥? 花生嘴里叼着半个窝头从灶房里出来,正好听见两人对话,自信满满的插嘴进来,“我知道,我知道,他就是怕挨揍呗。” “咋了?我就是怕挨揍,咱哥在谭先生那儿念书的时候,挨戒尺打不说,胖球儿也跟着打他,你不怕?”麦生被花生一招拆穿,有点恼羞成怒,瞪眼鼓腮的朝他喊。 花生一脸的幸灾乐祸,很欠揍的嚼着窝头两眼看天,“反正又不是让我去念书,我怕啥?” 木生一阵尴尬,自己这榜样做到这种境地也是没谁了,这张脸算是掉地上了。 正满脑子里挑字眼儿争取拾回脸面呢,却见爷爷和二叔笑呵呵的回来了,二叔一进门就喜气洋洋的对麦生高声说:“二小子,谭先生要收你当学生了。” 麦生见爹都发话了,也不敢不高兴,拖泥带水的从凳子上出溜下来,勉强咧嘴笑着说:“啊,爹,真的吗?那太……太好了。” 木生见麦生脸上那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差点笑出声来。 爷孙几人坐在院里大枣树下乘凉。 果然如木生所料,谭庄这老童生见谭木匠白送五套崭新桌椅给他,感激得差点哭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是连套像样的桌椅都没有,学生用的也是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或者干脆就没有桌椅,蹲在地上听课。让他拿出文人的节气,慨然拒绝收下桌椅,他实在是聚不起这股子骨气。 但你总不能白白受人恩惠吧?礼尚往来,于是谭童生说:“听闻你家还有两位未入学的学童,不如先让年长一些的来学堂开蒙?” 谭木匠谦虚的推辞一番,谭童生坚持要收下这个学童,谭木匠最后勉强答应,满意而归。 谭俭竖起大拇指说:“爹,还是你高,实在是高!” “高什么高?不过是耍了点小心思,咱们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树,咱家那树卖不上价,桌椅却不是谁都会做,我就瞅准了谭先生他缺桌椅,哎,幸亏这事儿还算利人利己,不然我这心口上可得生疮了。”说起细节,谭木匠脸上却没有喜色,“这招儿也只能用一回,麦生送去了,回头还有花生呢。” “爷爷,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有我呢。”木生大人似的把一只手放在谭木匠肩上,带着一团孩子气宽慰他。 “是是是,有你这顶梁柱呢,我这老家伙啥都不用愁了。”谭木匠站起身来,摸摸木生的头顶大笑。 但是木生却是认真的,一来他觉得干农活很苦,他体会不到父辈们乐在其中的那种成就感,二是既然上了念书这条船,还是要念出来点样子来,不然全家勒紧了裤腰带供给自己,岂不成了打水漂? 自从得知麦生要入学堂,吴氏心里最后一从小杂草终于被连根拔掉了,不但对谭木匠有了更多的笑脸,连木生在她眼里也愈加顺眼起来。 要像你木生哥那样早起。 要像你木生哥那样多念书。 你得学你木生哥跑得快一点。 你得像你木生哥那样,背书的时候走来走去。 …… 麦生愁眉苦脸的听着娘的教导,离上学还有三天就已经接近崩溃边沿。 这个夏天,三个童子军忙里偷闲,傍晚结伴找过两次蝉蛹,木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每次都能找到最多,回家放油里一炸,再撒点盐,焦香无比,他又不肯多吃,每次都多分给麦生和花生。 原本麦生对木生还挺亲近,这几天被娘“你哥,你哥”的说得,慢慢连看木生都觉得不顺眼起来,找蝉蛹不喊他了,有时候说话也爱答不理。 木生对二婶这几天处处“监视”他已经感到无奈又可笑,见麦生也这样,简直是腹背受敌。 假期最后一天下午,木生把课本温习了一遍,把书包整理好,明日开学,又要见到一月多都未见的小伙伴栗辉,想想觉得心里真有些期待。 冷不丁一抬头,一眼从窗格子看出去,二婶又点着麦生的额头满脸嫌弃,麦生则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 木生不由得叹气:再这么下去,我恐怕要成麦生的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