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淮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掌灯了,岳雅茗在卧榻对面的炕上看书。 其实看书只是幌子,夹在中间的是她的手账本,里面记载的那些琐碎时光,越看越美好,可是越来越清醒的意识到那是再也捉摸不到的东西。 本子还剩大半,她有心想要接着写,却找不到一支合适的笔,就算有能用的,怕是也不忍心下笔。 李殊淮轻轻咳了一声,岳雅茗连忙回神,三两步跨到他身边,蹲下来问他:“你怎么样了?要喝水还是吃饭?疼得厉害吗?太医一会就到了,你,你再忍忍啊。” 李殊淮露出个虚弱的笑容:“还是那么啰嗦。” 岳雅茗扁嘴,“你还笑……” 这么凄惨,这么狼狈,她都要替他觉得难过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噫……岳雅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他他他笑了!李殊淮他竟然笑了! 这可真是一项奇观啊,岳雅茗每次见他都觉得他冷冰冰的看什么都没有温度,一度怀疑他其实连感情起伏都没有,没想到他还会笑,虽然不知道眼下有什么好笑的。 李殊淮手肘撑起来一点,苍白的面色在暖黄色灯光底下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甚至看上去比平时要生动。“你一个人坐了这么久,在想什么?” 他都醒来有一阵子了,要是不出声,她都没发现他醒了。 岳雅茗嘟嘟嘴,“想以前的生活呀,可是越想越难过,我觉得以后还是不要看这个本子了。”她拿了个枕头给李殊淮垫在胸口让他趴得舒服些,“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事,把自己作成这样?这个时代简直太凶残了,我都再也不想进宫去了。”上次皇后打她没打成,这次李殊淮又被皇帝打成这副模样,太凶残的一对公婆! 李殊淮抿了下唇角,眉目平静地道:“没什么,我早有准备,伤得不算重,你别害怕。这么几年下来,父皇的心思我很懂,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我总会护着你周全。” 岳雅茗笑道:“那可真是感谢你。虽然咱们也算是老乡了,不过你不必为我太过费心。” 李殊淮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护着你,还有谁护着你?” 在这陌生的世界,其实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念想和慰藉,他想要保护她,也是保护多年以前一无所依的自己。 这样的心思他不说岳雅茗自然不会懂,她只是觉得他的话让人觉得羞赧,别扭着侧开身。 是啊,他们现在是夫妻,这个时代想要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他们只做表面夫妻,那他们的利益也是捆绑在一起的,他不护着她,还护着谁?她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 她再怎么不甘心,在这个时代,她已经是处于弱势了,不托他庇佑,想要完全自主独立太难太难了。 安静了一阵,李殊淮道:“我饿了。” 他确实饿了一整天了,厨房里也一直备着吃食等着这位爷醒呢。 岳雅茗出门叫人,不一会儿就端上来清粥小菜,精致小巧的小碟子摆满了一个炕桌。 这一天王爷王妃都不要人在跟前伺候,丫鬟们将吃食摆好,都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岳雅茗实在没做过伺候人的事,但丫鬟们溜得太快,她没法子,只好挽了袖子站在边上,给只能趴着用饭的李殊淮盛粥夹菜。 好在李殊淮很好伺候,给什么吃什么,半点也不挑剔,吃得也快,三两口就一碗粥下肚,看得岳雅茗不住道:“当心啊,这还烫的,你慢点吃又怎么了,没人跟你抢,哎你都不吃菜的吗,白粥有什么好喝的……” 李殊淮连喝了四碗才放下碗,接过岳雅茗递上来的帕子擦嘴,慢悠悠道:“我吃的快,是因为我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 岳雅茗觉得他又在笑自己啰嗦了,瞪了他一眼,递上漱口茶水,又捧了痰盂伺候他漱口,看看没什么漏下的了,才叫丫鬟们进来收拾掉。 紫烟回禀道:“王太医在前厅候着了,殿下看何时方便叫他过来?” 李殊淮还没答,岳雅茗先道:“殿下刚用过饭,稍缓缓吧。紫烟,你去问问太医,近日饮食起居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回来告诉我。” 紫烟应了声,退了出去。 岳雅茗见都收拾妥当了,便要坐回炕上去,却被李殊淮拉了一把,“坐这儿。”他往里面挪了挪,示意岳雅茗坐他边上。 岳雅茗小心翼翼坐下,连他身上盖的被角都不敢碰着。 李殊淮又忍不住露出个浅浅的笑。 岳雅茗奇道:“你笑什么啊?我觉得你今天好奇怪,你的高冷人设要崩了我跟你说。” 李殊淮挑眉:“高冷?” 岳雅茗道:“你平时那样,说话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明明长着一张小鲜肉的脸,却总是扮深沉,看谁都像欠你钱一样,你不会觉得自己很热情很好相处吧?” 李殊淮默然陷入沉思。 等了一会得不到回应,岳雅茗催他:“你说话呀?想明白了没?是不是这回事?” 李殊淮沉吟着,却说国毫不相干的一句话:“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放心让你出门。” “哎?你什么意思啊?”岳雅茗要想了一下才明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话又多,会容易露馅儿?” 李殊淮不答算是默认了。 岳雅茗也认真想了想:“可是,我的丫鬟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呀,我说我失忆了嘛,和以前不一样也正常。” 李殊淮冷眼旁观这一阵子,知道她的丫鬟都是很忠心的,不过他知道更多她不知道的。 “镇国将军府上一向人口简单,就老夫人和岳姑娘两个人,你身边除了几个大丫鬟,年纪都比你还小,自小被教养得单纯,又极为忠诚,对你,自然没有什么怀疑。” 岳雅茗点头赞成:“没错,我这些丫鬟都是好可爱好乖巧的女孩子。” 她突然想起来:“哎,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露馅儿?” 李殊淮顿了一下,道:“没有。我过来五年了。” “怎么可能没有人怀疑嘛。”岳雅茗撇撇嘴表示不信,然后她掰着手指准备点数:“那你过来之前几岁了呀?二十七八?三十五六?哎呀,和我的年龄差有点大呢……” 答案都没听到就开始嫌弃了。 李殊淮眼中浮起无奈的神色,道:“二十七。” 岳雅茗惊呼:“那你就算三十二了……大叔,你好老了哎!” 李殊淮忍无可忍伸出一只手来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哪有这样算的。” 岳雅茗嘟着嘴拍掉他的手道:“我二十岁生日刚过去,就到这里来了,你跟我比还不老么?你以后不要这么欺负我哦,我会哭给你看的。” 李殊淮的手又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哭来看看。” “哎呀你这人……”岳雅茗跳起来,气呼呼瞪着他,她觉得他是在故意调/戏她!可是看他表情无比平静冷淡,还是平时那个冷淡少年的模样,指控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瞪了半天,她道:“我去叫太医来。” 哼,不和老男人玩了! 太医看过伤势重新换了药,临走前叮嘱他们注意晚间发热。 也不知道是他乌鸦嘴还是这是必然的一步,李殊淮半夜果然发起烧了。 岳雅茗一个人难以支撑,留了两个丫鬟一起,时不时给他擦拭额头,脖颈,腋下。 她一晚上衣服都没脱,只在炕上零零碎碎歪了最多俩小时。 太医换药的时候她是看到伤的,血肉模糊青紫肿胀的样子着实吓到她了,难怪李殊淮脸苍白成那样,这得多痛呀!他还有心情逗她玩,她都快要吓哭出来了。 高烧的李殊淮神智不是很清楚,好在也不闹人,就乖乖趴着都不乱动一下,偶尔感觉到疼了下意识小声哼一声,她过去给他擦擦汗,□□声就没了。 虽然现在岳雅茗已经知道他的心里年龄有三十多了,可是看到榻上文弱白嫩的少年人,仍是忍不住母性大发,心疼到不行,手底下动作自然轻缓温柔,比丫鬟都更多几分细心体贴。 一直到天蒙蒙亮李殊淮才退烧,紫烟硬是把岳雅茗押去睡觉,对她保证殿下醒了一定叫她。 岳雅茗一晚上也是又累又困,脱衣服的时候还惦记着李殊淮,沾到枕头没两秒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到了下午才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蒙了一下,坐起来看看窗棂上斜映着的小格子阳光,觉得时间有点不大对。 她掀了被子起来,随意抓了件外衣披着,轻手轻脚到外间去看。 这一看她就不由生气了,李殊淮正趴着看书呢。 竟然没有人叫她! 紫烟的保证忒不值钱了! 以后还怎么相信她们哪! 李殊淮看着书似乎隐有所觉,抬起头来,就看到内室门口鼓着腮帮子的女孩。 他笑了下:“你醒了?是我不让她们叫你。” 岳雅茗气呼呼地走过来:“殿下倒是会体贴人,丫鬟的错你都能揽上身。”她坐到李殊淮旁边去,虚瞄了一眼他被子下的某处,“你怎么样了,还疼吗?药上过了吗?” 李殊淮道:“不疼,药等着你给我上。” 岳雅茗吃了一惊,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不不不……我我我不敢……” 李殊淮挑眉:“你想让别的女人碰我?” 岳雅茗心说那也不行,我就豁出去吧。然后她反应过来,“什么我想不想的,我觉得无所谓啊,是你不愿意被人家小姑娘看到这么狼狈的伤吧,大叔!” 李殊淮道:“嗯,我不愿意,你得听我的。” 岳雅茗决定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她瞄了一眼李殊淮手里的书,繁体字认起来有点困难,“霏、州、地、理、志?这是什么,旅游指南?” 李殊淮道:“是云州。你想离开京城吗?” 岳雅茗眼睛一亮,“想啊!” 李殊淮道:“我既已封王,按理可以就藩,最晚,到及冠的时候也该定下来了。” 岳雅茗这时候倒想起来另一件事:“可是我听说本朝没有立太子,你可是唯二的嫡出皇子,难到就不想……” 那个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哪个男人会不去想想呢? 李殊淮勾勾唇角,“坐到那里,就一生不得自由,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