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安抚好慕青衣后的建元帝,在确认莫小夭已无大碍之后,铁青着脸出了含云殿。 门外莫敬业和莫敬清齐刷刷地低着头跪着,一个脸色苍白哆哆嗦嗦,一个裹在狐裘当中咳嗽个没完没了,建元帝不由眉头深锁。 莫敬业见建元帝出来,一个头就磕了下去,话都说不利索:“儿、臣有罪,没能照顾好小七,请父皇责、责罚。” 一旁的莫敬清一边咳嗽着也缓缓地磕了下去,同样口称:“请父皇责罚。” 一想到莫小夭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还有冻得冰凉冰凉的小脸,建元帝气就不打一处来,面色更是阴冷了许多,恨不得一脚踹到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才肯罢休。 特别是看到莫敬业那种唯唯诺诺的姿态,哪里有天家之子的气度。建元帝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撸起袖子恨不得就冲上去揍一顿。 也就是慕青衣能够拦住这个暴脾气的建元帝,换了旁人八成早一耳刮子打人脸上了。只见慕青衣一手扶住建元帝挽起了半边袖子的胳膊,一手抚在人的胸口,轻声劝慰:“孩子们也不能未卜先知,还请陛下息怒,莫要牵连他人。” 柔柔软软的小手抚在胸口,要是放在平日里,建元帝的心都快酥了。可是今日不同,这样的温柔也只能平息他些许怒气,他狠狠地瞪了莫敬业和莫敬清一眼,最终还是听从了慕青衣的劝谏。 见建元帝总算没像以前一样,冲上去一顿胖揍,所有人几乎都放下了一颗心。就在此时,建元帝忽然转身,平素里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他冷冷地盯着含云殿外,跪在雪地上的两人,周身萦绕着慕青衣鲜少能够感受到的帝王威压,一字一顿说得不带有一丝情感:“连身边人尚且护不周全,你二人何堪大用?” 莫敬业怯怯俯身,不敢答话一句。而莫敬清也随之叩下一头,气息紊乱。建元帝仍旧冷冷地看着二人,言辞之间怒气渐渐隐去,唯有冷漠依旧:“禁足七日,好好反省反省。” 话落之后,建元帝便拂袖而去。留着跪在原地的莫敬业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了回去。他搀扶起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莫敬清,向着慕青衣行了一礼,而后匆匆退行离开了关雎宫。 - 来到承明殿外的时候,莫敬轩和叶枫正齐齐跪在寒风之中,两人身下已经聚起不小的水洼,侍从站在旁边,满眼的焦急。而他二人,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白色的雾气从呼吸间蔓延到空中,转瞬不见。嘴唇发青,身体摇摇欲坠却始终直直地跪在原地,不挪动分毫。 建元帝再次眯起了双眼,眸光幽深,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顿了一顿,然后放开。神色恢复如方才来时一般严肃决然:“你可知错?” “儿臣知错。”莫敬轩冷得发颤,却竭力稳住颤音,回答得一字一顿。 “既然有错该当如何?” “当罚!” “如何罚?” “儿臣听凭父皇处置。” “好,”建元帝手再次握成了拳,“既然如此,脊杖三十,可有异议?” 莫敬轩身形紧绷,微有一愣,随后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回答得无比响亮:“儿臣,无异议。” 建元帝凝神注视了莫敬轩半晌,刚刚抬起手示意侍卫上前,就见叶枫突然间跟着磕了一个头,声音比莫敬轩更加响亮:“求陛下开恩,赦免殿下脊杖。” 然而令叶枫失望的是,建元帝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一动不动地凝视这匍匐在地上的两人。叶枫见建元帝毫不理会,抬头求助般望向建元帝,而后又是一个头磕下:“求陛下开恩!” “无可避免。”建元帝的答复冷漠无情,也让叶枫猝不及防。 于是他想了片刻,狠狠一咬牙,直起身来梗着脖子仰起头,毫无畏惧地看向建元帝:“殿下有错,臣一样有错,臣请陛下允臣替殿下担下这三十脊杖!” 建元帝眸色转瞬暗了下来,没有说话,倒是莫敬轩直起了身子,一字一句说得决绝:“错在儿臣,儿臣自当领罚,与旁人无关!” 叶枫急了:“殿下!” “够了!”不等叶枫说完,建元帝已经出声制止,周身散发的上位者的威压,压迫着承明殿前一众人等,齐齐噤声,“不用争了,各打十五。” 叶枫面露喜色,当下拜下:“谢陛下!” 而莫敬轩缓缓转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叶枫久久不语。 建元帝一招手,周围的侍卫立马围了上来,犹豫地互相看了看,犹犹豫豫地才抬起了手中的板子,犹犹豫豫着到底要不要落下。毕竟,虽说建元帝对莫敬轩从来直呼小兔崽子,可真要说正经的打骂,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更何况是这样厉害的脊杖之刑。 建元帝见侍卫犹豫,眸光扫过众人,用果决的声音,道了一个字:“打。” 众人相视一眼,最终咬牙下定决心,毫不留情地朝着两人的背后打了下去…… 一板子落下,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随后双手攥拳,紧咬牙关,不约而同的一声不吭。建元帝深深地看向两人,眸色深沉并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无人得见,建元帝负在身后的双手同样紧握成拳,几有嵌肉之势。 建元帝注视着二人良久,随后缓缓地背过了身去,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后踏入了承明殿中,宫门缓缓地在莫敬轩和叶枫的面前关上,板子落在彼此身上的声音传进耳中,二人目视前方,咬牙硬挺。寒冬腊月间,汗水混着血水淌了一身…… - 据事后入承明殿禀报行刑完毕的侍卫说,那时殿内的气氛极为压抑,建元帝将手边上一本折子攥得面目全非,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接连换了几声,建元帝才抬起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盯住他。侍卫回想起那段时,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颤着声告诉众人,建元帝那眼神仿佛要杀人。 在得知莫敬轩和叶枫被打完之后,建元帝沉默了很久,才挥手示意侍卫将莫敬轩带进来。彼时的莫敬轩已经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疼。可跪在承明殿中时,他仍旧竭尽全力地直起背,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可知错?” “儿臣……知错。”莫敬轩的答话透着抑制不住的战栗,可仍听得出来实在竭力抑制。 “错在哪里?” “儿臣不曾护好小七。” “错!”建元帝原本缓和的神情重新凝重,一个简单的回答,让莫敬轩错愕不已,他抬头看向建元帝,那双继承了建元帝和慕青衣的眼睛中流露的精光,已被无尽的困惑所取代。 建元帝转过龙案,从御阶上拾级而下,周身所散发的不容置疑的气魄,让莫敬轩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并非他往日熟知的父亲,而是一个真正君临天下、决人生死的帝王。 他走到莫敬轩的跟前,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深邃的双眸似是淡然地扫过莫敬轩后,才不疾不徐地启口:“你错在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莫敬轩微愣,随后俯首,听着建元帝一字一句地说得极为缓慢:“身为帝王,虽不可能事事未卜先知,但万事突发前,必有预兆。哪怕只是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都有可能决定你布局的成败与否。故为帝王,便要察臣所不察,观臣所不观,闻臣所不闻,谋臣所不谋。” “你今日之错,错不在不曾护好小七,而是错在如此粗劣的阴谋在你面前呈现,你竟不曾觉察半分,”说到此处,建元帝冷冷地瞥过莫敬轩一眼,眸色阴骘,是莫敬轩从未见过的狠厉,“那冰面明显被人动过手脚,而你却不曾留意这些细节,眼睁睁地看着小七落入陷阱,毫无还手之力。今日你能如此忽略关键点,让小七落水,那么他日,你所忽略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对你身边任何人造成杀身之祸,乃至颠覆我大郑江山。” 莫敬轩微微打了个颤,将头深埋,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建元帝顿了一顿,在承明殿中悠悠踱步,依旧缓慢沉稳地继续说着:“细节虽重,可为君者却要纵观全局,切勿因小而失大——今日的太医是建安侯世子叫来的吧?” 莫敬轩不知建元帝为何会提起这茬,闷声点了点头。建元帝停了下来,声音冷了几分:“这便是你错之二。” “鲁莽行事,自绝后路。不知前路而以身犯险,毫无把握又不曾给自己布下后路,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建元帝冷笑了一声,“你同那般只知闷头厮杀的莽夫有何区别?” 一番话说得莫敬轩羞愧难当,缓缓曲了身子,以头触地,声音微颤却又十分的恳切:“是儿臣思虑不周,鲁莽行事,请父皇责罚。” 建元帝凝视着匍匐在地上的莫敬轩,面色缓和了些许,终究还是幽幽叹息:“你可知你还有错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