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厌恶,那个孩子其实哪里都很好。
郑季惝恍地低下头,用极悲苦的声音缓缓说:“下臣听说,人们现在都叫她卫媪……她任情恣意了那么多年,最后却还是把自己活成了卫媪……”
任青春蹉跎,她终究没有改嫁,她的丈夫只有一个,她守着她的卫氏,从青春佳人缓缓老去,最终以夫姓做了自己的名。
卫氏多情痴,而我非良人。
郑季一步一步走下宫殿台阶的时候,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卫青相遇。少年一身戎衣,挺拔干练,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郑季愣了愣,平静地走过去。
卫青眼中期冀的光在看到郑季表情的第一瞬间就全部熄灭了。刘彻召郑季来未央宫并没有瞒卫青,甚至刻意地叫他今天过来,不得不说刘彻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残忍的,结果是好,大家皆大欢喜,结果是坏,他也要卫青亲眼见到并断了他的念想。
其实也没有多大失望,他毕竟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他的生父。卫青的嘴唇动了动,一时却不知道该和郑季说些什么,他想了一会,才想到了一件值得说的事情,“卫青还欠大人十六只羊。”
“羊不需要还了。”郑季干巴巴地回道,“你——好自为之。”
然后郑季便垂下眼睛,与卫青擦肩而过。
少年卫青等了一会,忽就在宫殿前宽阔的空地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真笨,背对着别人哭,别人又不知道,有什么用呢?”刘彻站在殿前月台上轻声感慨。
春陀公公撇了撇嘴,一个儿子刚从狼群里逃出来,不为儿子死里逃生而欢喜,反而先关心羊群的父亲,会在乎你哭不哭吗?
“真不让人省心。”刘彻啧了一声,几步走下台阶抓住卫青的手腕,“走,和朕跑马去!”
“陛下?”卫青错愕抬头。
“看什么看,你现在不是心情不好吗?”刘彻还记得卫青和他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卫青就喜欢骑上马背痛快地出去跑一圈。
卫青的眉眼弯了弯,“诺。”
“臣今日带陛下去一个新的地方狩猎吧?”
“发现什么新玩意了?”
“陛下圣明,昨天在那里发现了熊的踪迹!”
这家伙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猎熊嘛,听起来挺好玩的不是?
卫青无意间开发了刘彻新的爱好,刘彻有意助长了卫青的斗志,年少的时光中还没有沉重的理想,尚且无所忧虑。
这一次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刘彻身后的武士趾高气扬地扛着一头黑熊进了未央宫,刘彻吩咐御厨把黑熊做成美食,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椒房殿兰林宫等等都送去了一份,甚至把熊肉汤都赏给了宫女内侍们,于是整个长安城都开始盛传陛下手刃黑熊的英勇事迹,乃至很多年后,刘彻在庆功宴会上还会假装不经意地拿出此事证明自己当年勇武非常。
每当这种场合,卫青都会很配合地微笑着与众大臣一起恭维刘彻,除了有一次,骠骑将军好奇地凑过来向卫青询问真相,卫青不愿意欺骗外甥,便在外甥眼前晃了晃一根手指,“陛下射了一箭。”
“中了吗?”骠骑将军直击关键问题。
“谁知道呢,那天我们用的都是同一种箭矢,”卫青眨眨眼睛,“而大家一起射出了十多箭。”
“嘁,那他跟我吹了十多年!”骠骑将军愤愤不平。
大将军的眼底笑意温柔,叮嘱外甥少喝一点,转头自己却又与前来敬酒的其他将军应酬起来。长大后的卫青开始明白,父亲虽然凉薄自私,却也是极聪明的,他在朝中的官职越高,郑季越不敢认他,如此断绝了所有关系,哪怕有一天卫青从高位之上摔下来株连三族,也牵涉不到他们郑家。所以卫青照旧每年都会给平阳县送去大量钱物,却始终和郑氏兄弟没有实际上的瓜葛。
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毕竟在乎他并且他也在乎的人,一直都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