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母亲。”顾宪之先开口打破宁静。　　　　镇宁侯夫人目光定在他脸上几个来回，那眉眼、鼻子和薄唇以及眉宇间的气度无一不像着老侯爷，她抬头搭在丫头的手背上迈步进屋，缓缓从顾宪之面前经过，一直没说话。　　　　顾意之按捺不住扑到母亲身边，撒娇道：“娘，大哥回来你乐疯了罢，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说还好，镇宁侯夫人眉尖蹙起，眸中泪光点点，嘴皮抖动了几下捂着帕子哭出声，呜呜咽咽极为压抑。　　孙婆婆在旁好言相劝：“夫人，世子回来了你该是高兴才对。”　　她只点头，眼泪跟掉线一般，打湿了几块帕子都劝不住。　　孙婆婆也有些无奈，“世子爷，夫人她是太高兴，天知道她盼了你十六年。年年亲手给你做鞋袜，东边耳房的箱子快快搁不下这些针线活计。夫人……”　　她也拿起帕子抹泪说不下去。　　　　顾宪之一双墨瞳幽幽，抿着唇儿，让丫环摆上蒲团，撩起玄色锦衣工工正正磕下三个头。　　　　“母亲。”他跪坐在蒲团上，正好与坐在椅上的镇宁侯夫人看个正对，“孩儿不肖，让您吃苦受罪了。”　　　　镇宁侯夫人泪眼婆娑，嘴皮抖动半天才说：“起来吧。”　　　　莫青青发现她脸色太过煞白，神情凄苦莫名。　　哎，母子分离十六年，着实也不易。　　若她的母亲还在……莫青青伸手够到柳氏，紧紧握住她的手。　　　　孙婆婆机灵，趁空早把莫家母女上下打量清楚，依她的眼光来说，莫太太美是美了点，畏畏缩缩带着小家气，又是一脸病色，再美的美人也要打折扣。　　可这莫大姑娘……孙婆婆再仔细看过去，暗自点头，没想到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来到侯府倒是不怯场，侧坐在椅子上模样气度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再看她的脸，黛眉弯弯，杏眼盈眼，肌肤胜雪，白中又透着红润，更别说眸子里带着一股倔强不服输的劲。　　论神彩是她比见过的普通小贵女们强出一点，可惜出身太低。　　　　孙婆婆心里一笔帐算过，恰到好处插话：“夫人，莫家太太和莫大姑娘来了，你看……”　　　　镇宁侯夫人轻抬眼皮看也不看柳氏母女，只淡淡道：“我今儿也乏了，没精神招待客人，你带她们先到拢月阁住下，明日咱们再说。”　　孙婆婆应了一声，笑容满面领柳氏母女出来，坐上车去拢月阁。　　　　镇宁侯府占地不是一般的广，单后宅就有两个宁安侯府大，莫青青小时候来，有一回逛迷路了在后花园里怎么走也找不到出口。　　她记得拢月阁靠近花园一角的梅林，冬天梅花尽开，粉蕊重瓣，坐在阁中煮酒赏梅最好不过，却是离正院太远，中间隔着好几个大院子。　　顾家把她们安排在那里，态度也是不言而喻。　　　　柳氏哪里见过侯府的架势，她在平泉小县城，出门不用坐车骑马半下午能逛遍整座城。京城有多大她说不清楚，只记得从城门口到侯府走了多半个时辰，再从侯府大门到内院又是小半烛香的功夫，再从正院到暂住的院落，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透。　　　　她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攥着女儿的袖子不松开。　　　　“到了”，孙妈妈亲自扶她们下车，指着院里两排溜站着的丫头婆子，唤出领头的一个大丫头，吩咐道：“佩枝，莫家太太和莫大姑娘全到你手里，尽心伺候着点。再有你们当中敢有人轻慢两位贵客，若是闹出来，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莫青青明白全是场面上话，若是真当她们是贵客，就不必当面打敲奴仆说这种撑场面的话。　　　　“多谢妈妈。”她微笑道。　　孙婆婆点头，“太太和姑娘早点歇下，一会儿沐洗过后，自然会有人把饭送到房里来。老婆子这就告退了。”　　　　佩枝上来引她们进屋，莫青青无心去看屋里的陈设，无非是桐木雕花漆窗，琉璃五彩大宫灯，全套紫檀家俱，侯府的富贵不过如此。镇宁侯府有的，宁安侯府也不会差到哪里，她身为嫡长女，讲起排场比今日顾家送来的奴仆还要多。　　　　她只是在想镇宁侯夫人一如记忆中那样美，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过的痕迹，明眸皓齿，婉丽秀致，论姿色只输给同母胞妹宁安侯府继夫人。　　傅氏姐妹的美貌在京城中数一数二，可惜两个儿子脸上找不出娘亲一丁点的影子。　　顾意之长得像镇宁侯，顾宪之大概跟随祖父的外貌。　　　　杂七杂八胡思乱想一通，用过晚饭她只想早早睡下。　　佩枝带着丫头们在里屋铺床熏香，走路轻手轻手，说话也和气细语。　　莫青青冷眼瞧着可是位妥帖的人，不说主动献殷情，也不会明着瞧不起她们。　　　　院门快下锁时，拢月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莫青青偎在锦被里，听佩枝惊呼一声：“顾婆婆，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伺候少夫人。”随着说话声，一位老婆子已经进到屋里，半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银镶玉的簪子挽成圆髻，眼角鱼尾纹生，眼睛大而有神，走起路来脚底下带着风。　　她径直走到莫青青床前，看过两眼后，眉眼笑开了：“少夫人生得真俊，老婆子可有眼福。”　　　　莫青青愣了，这会是谁？她以前来镇宁侯府几十次，怎么没听说过顾婆婆。　　佩枝代为解释：“莫大姑娘，顾婆婆年纪大了，很少出来走动，这几年一直呆在淳化斋里静养。”　　　　顾婆婆摆手，一双眼睛立起，道：“什么静养不静养，老婆子在替老侯爷看屋子没空出来。”　　　　佩枝眼儿弯弯偷偷笑了，连连答应道：“是，奴婢说错了。婆婆忙，没功夫出来搭理我们这帮小丫头。”　　　　顾婆婆这才笑了，一双眼睛不由她自己又瞄向莫青青，叹道：“我可是盼来了世子爷，也等来了少夫人。你们说，咱们府里明年肯定能添个小少爷。我这把老骨头快熬不住，只等着那一天。”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佩枝笑得喘不过气，“婆婆，世子还没成亲呢，想抱小少爷怎么也要等到后年。”　　　　谈到成亲生子，莫青青少不得低头装样子害羞。　　她意识到一点，老侯爷离开京城十几年，可他的势力和影响力并没有减弱多少。　　看她傍晚才进侯府，拢月院里上上下下全是镇宁侯夫人的人，可不等捱到明天天亮，老侯爷的人已经露面，而且论资排辈能把大半个侯府的下人比下去。　　　　顾宪之下手可真快！　　　　她原本打算借侯府对她们母女的轻视，不经意间挑起几件事，装弱扮可怜找借口被顾家故意慢待，心灰意冷不敢嫁进豪门，因此借机退掉婚事。　　现在看来，有顾婆婆坐镇，即便镇宁侯夫人瞧她们不顺眼，行事也要顾及许多。　　　　第二天清晨，顾婆婆不顾自己年老，亲自带着人伺候莫青青和柳氏梳洗用早饭。　　　　针线房一早送来新栽的衣裳，顾婆婆伸出两根指头挑起来两件，松开手重重哼两声，“再去拿，都这个天了，该是穿出风毛的夹袄。告诉针绣房一声，她们若是短衣裳料子，淳化斋里多得是。”　　　　两个小管事娘子互相看一眼，只得再跑一趟，等下回来时各捧着两三身衣裳，陪着笑脸：“顾婆婆，针线房里只剩下这两身。说是咱们大姑娘再过几日办生辰，嫌这身衣裳料子素净让退了回去，也不知道莫大姑娘来，她们赶着缝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拿现成的先将就几日，婆婆莫要嫌不好。”　　　　顾婆婆斜眼看了看，勉强说还行，两个小管家娘子才松一口气。　　佩枝和几个丫头悄悄对个眼神，接过装衣裳的托盘，挑出一套藕合色小袄象牙白月华裙，衣领袖口绣着缠枝百合花，清静淡雅。　　她本想着不太配莫大姑娘，可穿到身上却衬得莫青青肤色若莹玉，眉目皎皎，清丽脱俗。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老话说得没错。”顾婆婆眼睛发亮，笑着拍手，又催促说：“手底下都快着点，夫人也该要等急了。”　　　　夫人等急了，你老还一趟又一趟折腾人。佩枝腹诽一句，扶起莫青青的手送她上马车。　　　　平泉来的两个丫头菱华、春桃还有田妈妈，再有她们从北直隶带来的百灵，统共四个人从昨儿晚上被侯府的人挤得没地儿可站，根本沾不到柳氏母女的边，只好缩在角落里眼巴巴看她们坐上车走向正堂方向。　　　　莫青青设想得不差，镇定侯夫人见她们果然冷淡得不是一般，进门打个招面两句客套话之后，她端起茶杯隐隐有送客的意思。　　　　“夫人，咱府里大姑娘十天后过生辰，到那一日唱戏摆酒，都在一个府里便宜，不如请莫大姑娘出来，见见各府里的亲戚。”顾婆婆倚老卖老提要求，世子爷把人交给她可不是只让莫家姑娘吃好穿好。　　　　那是将来要做世子夫人的人，该早点出来见见世面。　　　　镇宁侯夫人放下茶碗，细瓷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咣当声。　　这老货，真把自个当回事！